第三百二十三章 入土为安

因宾客不多,晚上的家宴就设在二门内的偏堂中。贾家男女分坐堂内两处,中间只用屏风隔绝。陈恒入席的动静,自然让后堂众人听个分明。

今夜能坐在这的都是各房夫人和小姐,什么偏房小妾没有出面的机会。饶是这些见过世面的夫人,听到贾赦父子的殷勤声,也是有意无意将目光看向贾敏母女。

时至今日,她们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贾敏好毒辣的眼光。借着夫君出任地方主官的功夫,顺手就给黛玉找了个如意郎君。

有人羡慕,有人想要烧冷灶,更有人内心气的直咬牙。众人各怀心思,却瞒不过有心人的暗中窥视。

偏堂外头尚有几桌斋饭,是留给唱班的法师。马道婆作为宝玉的干娘,在贾家又以精通佛法示人,自然要以贾家帮手的身份,监督法事的科仪、经文。

她在外头潦草的吃过几口饭,就迫不及待的跑向贾政的住处。一路摸进偏房门,马道婆才走进去,就对着屋内唉声叹气的女主人道:“我的好娘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坐着?”

“我不坐着还能怎么样,我一个妇道人家,想要去灵前给老太太磕头,尽尽孝心。她们又说我的身份,上不了台面。”赵姨娘恨着声,为自己的境遇开始自怨自艾。

马道婆常年出入勋贵人家,最懂得察言观色,以及观望一家人的富贵气。贾家要倒霉的事情,瞒得过别人,绝对瞒不过她毒辣的双眼。

她是只四处迁移的毒鸠,此处不行,自然要开始琢磨别家。见到赵姨娘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她心底更是来气,直言道:“菩萨怜见,正因你有一片孝心,才送了这桩机缘给你啊。”

赵姨娘见马道婆说的神神叨叨,不免露出几分好奇。忙伸手将对方拉至榻上,借着马道婆的口风,赵姨娘也听到些外头的事情。

“你说那林家的女婿,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我看他如今,是真真得势了。”马道婆手舞足蹈道,“他刚刚从宫里回来时,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赵姨娘露出几分好奇,整个人的思绪不禁也被马道婆带着走。

“咱们府里有两个下人,在他身前提着灯笼引路。每过一拐角、台阶处,更有人在此掌灯守候,深怕惊到这位林家女婿。”

贾家人的德行,马道婆心里最清楚。对方何时这么正眼瞧过陈恒,前几年他跟黛玉成婚时,贾家派去吃酒的人都没几个呢。

赵姨娘越听越心惊,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忍不住道:“他竟这般威风?那岂不是跟王家娘舅一样了?”

王子腾已经是赵姨娘想到最威风的人,想到此人入贾府的排场,也就是这般模样。

“可不是嘛。”马道婆应声点头,继续怂恿道,“真是风水轮流转,我看林家女婿,将来登阁拜相亦有可能。”

她们两人说着私房话,正赶上儿子贾环从前头吃过饭回来。赵姨娘一见幼子,就跟贾环核实马道婆的消息。听到最后,她终于急道:“往日就跟你说好好读书,你如今可看到读书人的风光?”

贾环被说的不服,气不过,便道:“他能考中状元,我自然也能考一个。娘你看着就是。”

一番话听的赵姨娘嬉笑连连,忙把贾环赶出去读书。又对面前的马道婆道:“不知你口中的那份机缘,可是落在环儿身上?”

刚刚的某个瞬间,赵姨娘忍不住想着让环儿拜陈恒为师的事情。

马道婆一眼就看穿对方的心思,马上碎嘴道:“你可别把机缘坏在贪心身上,你一个姨娘,跟他非亲非故。他连二房正经夫人的面子都不给,岂能给你?”

赵姨娘一听,就泄了气。她的性子向来咋咋呼呼,来去就如一阵风,最是不定性。直接埋怨道:“那你跟我说这些作甚,我也不稀罕他是什么朝廷相公、几品大人,他就是当上什么老国公,也跟我半分钱的关系没有。”

马道婆马上开释道:“你儿子不行,你不还有个闺女?”

赵姨娘听的一愣,喃喃道:“你是说探春?”她犹豫片刻,想到这女儿向来不跟自己亲近,又担忧道,“把探春嫁给他,倒不是不行。只是……他肯要吗?”

此人真是失心疯了。马道婆心底暗道一句混账,忙拉住赵姨娘的手,打断对方的心思,急道:“你真不知道你女儿跟林家闺女,是极要好的手帕交啊?”

赵姨娘听的糊涂,茫然的摇起头,“你知道的,她向来不跟我亲近。真要说起来,她给她那黑心眼的嫡母请安的次数,都比我这多些。”

我要摊上你这么个娘,我连见也不会见。马道婆摇摇头,感叹道:“所以我当时才说你是子女运浅的八字。”

“嫁又嫁不得,拜师又不让。合计你跟我说半天话,就是些闲话?”赵姨娘有些发恼,她这几日闭门不出,心中本就有闷气。此刻听了半天无用事,心情更加糟糕。

可以让你女儿当上一回说客,把我这个老婆子介绍到陈家当差啊!沾一沾他家的富贵,岂不是我的大好机缘?

马道婆在心中转着念,她知道赵姨娘是个喜欢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六也愿意做的小人。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把两人的利处绑在一起,才好让赵姨娘出面。

你道她为何一定拉赵姨娘入局,竟是想着借第三人之口,侧面给陈恒树立一个自己能掐会算的印象。有些事,有些人,不让对方主动来找自己,绝对不能成功。

她脑中转着念,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变成。

“你说,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环儿上回弄伤宝玉的脸,也是我替你摆平,你说是也不是。”

……

……

贾探春刚在外头送走姑姑一家,才跟王夫人这个嫡母请完安,就被赵姨娘的丫头喊至屋内。

她一进屋,见到马道婆这个疯婆子跟赵姨娘坐在一处,就知道两人没憋好事。这是一份来自子女对父母的直觉,基本不会出错。

果然,贾探春坐下来听了半天。竟然是马道婆跟赵姨娘闲聊时说起:自己在前头见到陈恒的面相,就觉得他最近要有流年之灾。

本着都是自家亲戚,马道婆看不得自家人受难。想让探春找个机会,将黛玉请入神婆屋内,给陈恒驱邪化灾一番。

神鬼之事,探春亦不敢多言语。可她太了解这位母亲的秉性,哪是会平白无故做好事的人?再说成日跟我亲娘厮混的人,本事又能高到哪儿去。

贾探春直言道:“有劳婆婆,此事我必然转告林姐姐。城中的香山寺主持佛法精深,听说还跟表姐夫有些深交。到时让林姐姐转告主持一声,表姐夫必能逢凶化吉。”

马道婆一见没唬住贾探春,忙尬笑道:“三丫头怕还是不信我这个老婆子,哪有我说的活,让旁人再接去的道理。我们出家人都有自己的规矩,谁看的相,就由谁来化解。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其事。”

贾探春岂能被她唬住,一双神目肆意飞舞,更是冷笑道:“要你这么说,香山寺的香客,为何还能去广华寺拜佛求子呢?”

马道婆不欲多言,倒不是找不到说辞。只是她心里清楚,对于贾探春这种心存疑虑的人,说的越多,便是错的越多。

在赵姨娘的揶揄下,贾探春直接拂袖而去。最后剩下个愁眉苦脸的马道婆,还在暗自思量要如何显圣一番,好搭上陈家的富贵船。

两人前番不知如何商议的事情,此刻赵姨娘全心全意为马道婆考虑,“我就跟你说吧,找这丫头指定不行。她的一颗心思,都是歪着长的。听那贱婆娘的话,都比我听的多些。”

马道婆知道赵姨娘口中的贱婆娘,正是王夫人。她摇摇头,不带指望道:

“那你说怎么办?”

马道婆也是又气又急,如今贾家失势在即。往日京师的勋贵中,又看不出谁能安然无恙。陈家老爷的前程如此远大,实在是优中选优,千万不可错过的下任主家。

“你附耳过来,我倒有一法子。”赵姨娘转着眼珠子,朝着马道婆招手。

……

……

晚些时候,贾政处理完外头的事情,照例来姨娘这歇息。他跟王夫人走到今日,实无更多感情。不然也不会抬举一个没什么出身的小妾,当上自己的偏房。

在外头劳累一整日,贾政本想来此寻个清净,好好休息一夜。偏生赵姨娘胡闹一通,直气的贾政连声怒道:“你又是从何处听的闲话,真是天杀的舌根子,这个时候还不让人痛快。”

赵姨娘知道贾政的脾气,照例先露出委屈模样,带着哭腔道:“老爷对我凶什么,我也是一片好心。神婆说咱们家要遭祸,只有文曲星入命的人才能搭救。”

贾政存着几分疑惑,凝神瞪着赵姨娘,出声问道:“那这马道婆可有说,此事当怎么化解。”

“咱们得嫁个属猴的丫头过去,与他结为姻亲,必然能逢凶化吉,往后才能蒸蒸日上。”

属猴的丫头?那府里不就一个探春?贾政想到自己这个庶女,又看看赵姨娘的眉宇,如何不知对方的算盘,当即又气又怒道:“你真是发了失心疯,敢把主意打到这等人家上。你也不怕我三妹,生撕了你的嘴。”

一听贾敏的名号,赵姨娘也是心惊。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脾气骄横的贾敏,对赵姨娘来说,就是绝不愿多接触的人。可让赵姨娘打消如意算盘,岂能甘愿。

她知道贾政这样的老实人最怕什么。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呗。当即依照往日的法子,来上一遍。

偏这贾政最好颜面,让自己的庶女嫁给妹妹的女婿,往后贾家岂不是要成京师的大笑话???

贾政连话都不愿意多说,直接起身,怒气冲冲的离去。

今夜,他是不准备歇在这了。

等回到荣禧堂的书房,贾政又觉得此事不保险,忙让人把探春喊来。父女俩一碰面,探春尚在疑惑,贾政已经急赤白脸的一番训斥,叫她少听赵姨娘摆布。

探春默默听到话音末尾,才弄清前因后果。她的心思当即凉了半截,千算万算,没算到她的亲娘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就因为自己的表姐夫,是个好人家吗?

……

……

赵姨娘这处不太平,薛姨妈这头也不安宁。她这几日的心气都不高,眼看着闺女的肚子越来越大。

她十分担忧道:“孩子,你说贾家要真出什么事……”

薛姨妈话才说半截,宝钗已经停下手工活,抬手捂住她娘的嘴,沉声道:“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再说此事,又有何用?难道你还盼着女儿改嫁?”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薛姨妈急切的摆手。此时此刻改嫁,这要传出去,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出门见客,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既是木已成舟,我们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宝钗低头,看向自己隆起的肚皮,“只要他能对我和孩子好,纵然日子清苦些,我也愿意陪他受。”

薛姨妈也知道此事的难办,除了暗叹自家流年不利,聪明反被聪明误外,还能说什么?

要真能预料到这个结果,当年还不如留在金陵安心操持营生,如今的处境也不会这么被动。

半响,薛姨妈看着宝钗问道:“你当真是喜欢他?”

宝钗沉默一会,反声笑道:“这重要吗?”

……

……

翌日,陈恒是从娘家来的贾府。昨夜散场时,贾敏受不得贾家人看向女婿直勾勾的视线,直接领着儿子、女婿一同回家。

高门大户的院墙内,亦藏着惊为天人的肮脏事。拿自家晚辈的安危,考验娘家人的德行。贾敏不会如此不智,更不想看到大错铸成。

说来倒是奇怪,本该稍显清净的贾家,今个儿又热闹起来。上门拜会的客人,真可谓络绎不绝。

林如海到底年纪大了,贾琏和贾蓉自动请缨,替长辈接下待客的俗事,陪着陈恒一道守在二门处。

丧期举行到今日,已经接近尾声。也不知哪儿冒出这么多生面孔,叫贾琏和贾蓉也看得稀奇。

陈恒倒在其中发现一个熟人,已经升任锦衣府指挥使的鲁应雄,才走近二门就对陈恒拱手道:“陈大人辛苦,还需多多保重身体啊。”

如今陈恒是正五品知州,可鲁应雄已经升任正四品的大官。更别说管辖的,还是锦衣府这样特殊的地儿。

陈恒真没想到他会来,忙客气道:“有劳鲁大人拨空前来。”

“应当的,应当的。我跟大人的交情,那是一个坑里爬出来。”鲁应雄说的很谦虚,其实就是因为夏守忠昨日来过,他才敢在今日来拜会。

眼看后头有新人走来,陈恒顾不得叙旧,忙对鲁应雄伸手道:“鲁大人,请。”

人一多,处理的事情不免就多起来。

迎来送往之事,一直忙到入夜,才有消停的迹象。

陈恒顾不得贾琏、贾蓉的挽留,直接起身跟着贾敏、黛玉回家。

……

……

如此周而复始,终于等到贾母出殡之日。老人家要入土为安,半个京师的勋贵都在路旁搭棚摆案,最后送老夫人走一程。

贾敏、黛玉自然是哭天喊地,贾家众人亦是放下心中的小心思。几个青壮抬着棺木,带着送行的队列朝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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