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之约
几缕东风,数番细雨,激活了春的神经。

温暖的阳光,散发着春的信息;叮咚的泉水,扣响了春的足音;和煦的轻风,抚摸着春的子民。嫩芽儿,酝酿着温馨的诗句;柔枝儿,构思着烂漫的画卷;小花儿,描摹着婀娜的脸庞。湛蓝的天空中,几只风筝,欣欣地舞着;烟翠的远山上,几片白云,悠悠地逛着。

早春的天,早春的地,早春的山,早春的水,早春的万事万物,让人欣喜,撩人陶醉。

在这早春的潋滟中,迎来了花朝节(农历2月12日,相传这一天是百花的生日)。然而,就是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的脑际倏的腾起了隆冬的阴霾。



1963年,我和丑珍一起考上县一中。我和她同公社却不同大队,同庚却不同月,她花朝节生,我中秋节生,她比我大半岁。

我们的家乡,栖息在长淌河北岸,名字叫长淌河公社。那时候,我们公社还没有和县城通车,乡下人一般也买不起自行车,所以三年间,我和丑珍常常是结伴步行,往返在家乡和学校的路途之上。偶尔能坐上长淌河搬运队的马车,免去我们四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不知有多高兴。刚升高中的时候,我的个儿比她矮一截,在几乎每月一次的八个多小时的往返奔波中,她都是在我的前面带着我走的。有时,她用那柔美的歌喉小声地哼着我最爱听的歌儿,我想听得仔细,只得紧跟着她;有时,五音不全的我也跟着和几句,于是就有了她调侃的嬉笑,于是就有了我跑上前去想揍她一拳的冲动,但,她泥鳅般的机灵,总让我可望而不可即:这样,我们的行进速度就在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快了很多。有时候,我们免不了要从家中带上一些“进口货”在途中,我的那些沉重的“进口货”常常是压在她的肩上的。对此,我颇有一种男子汉的不安,但没有办法,那时候,她的确比我矫健得多。所以,每当她发出一半挖苦一半命令的嗔怪之后,我便乖乖地把那些重物挪到她肩上去。这时,我能清晰的看到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但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那就是一张姐姐待弟弟的脸,那是一张让我无法忘怀的脸。

在学校,我们同班不同组,交往很少;在学习上,我们都能全身心的投入。踌躇满志的我和她,都憧憬着等待着我们的高考。

1966年5月,我们都以较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就在我们准备为高考奋力一搏的时候,华夏大地上突然刮起了亘古未有的飓风。在这场飓风中,中华民族的曾被“家天下”腌渍了两千多年的个人崇拜的思想意识又飙升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簇拥在飓风麾下的人们为“神”高呼“万岁”有人喊得声嘶力竭,有人甚至喊得昏厥过去。在这种狂热中,工厂停工,农村停产,商店停业,学校停课便是风驰电掣,全面彻底的。人们都秉承“神”的“炮打司令部”的最高指示,着了魔似的在各自的单位里深挖狠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单位抓大的,小单位抓小的,反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比如我们一中的校长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学校革命领导小组看管起来了;比如我们高三(1)班的班主任邹老师,就成了地主阶级的反动权威,被班级革命小组成员轮番批判着。在那个时候,我们学校的班主任差不多都受过冲击,但我对邹老师的际遇却颇感内疚:就因为我是地主家庭的儿子,就因为我毕业考试的成绩名列全年级前茅,于是邹老师就成了精心培养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反动权威。学校的物理实验室里,关于我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和邹老师这个地主阶级反动权威的大字报竟黑压压地贴满了一屋。我们都得按时被贫下中农的子弟押解着去看大字报,态度必须虔诚,否则就要“享受”“革命的洗礼”

这一年6月中旬,华夏的最高革命机构宣布从此废除中考、高考等这些有悖于革命的东西,真的没有想到,那个跳跃“农门”的美梦竟在我们的身上破灭了6月下旬,我便和我的同类项被贫下中农子弟们遣送回家了。丑珍本是贫农家的孩子,但她也没有逃脱被遣送的厄运,只是比我晚了一旬。原因是班上的那些革命者在挖空心思地组织我和邹老师的“黑”材料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出来说了公道话。于是她就成了阶级立场不稳,革命意志不坚的危险分子,因而她被取消了留校继续革命的资格,被取消了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逛到哪里,挥霍到哪里的到全国去“串联”的资格。这些,我当时是毫不知情的,因为那时我视线半径的端点就是我的脚尖,如果你稍有逾越,迎接你的便是铺天盖地不屑与唾弃,那时,我真的差点儿没被它们淹死。后来我知道她的回家跟我有关,我深深地为她鸣不平,在我的内心深处,常常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修补地球的生涯。我们虽然不是天各一方,但平时我们却很少见面,只有在召开全公社社员会议的时候,我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因此,每次公社开大会,我们都会到得早早的,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在开会的那个时段,见上一面、两面十面我们见面的时候,从不点头,从不寒暄,我们都用眼睛说话,用眼睛说我们心照不宣的话,说世间最简洁的话。我们知道,那时候,红黑阵线是非常分明的,如果贫下中农子女要与地富的子女接触,那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的。我们也从不通信,因为那时候所谓“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家的信件常常是被监视着的,如果你敢不识时务,十之八九,秘密就会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就会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会成为一柄雪亮的利器,无情地袭向一个曾经遭受过莫大伤害的女孩子。

我们就这样,用交换眼神的方式数落着我们青春的岁月,我的心底一直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我的心中一直珍藏着那份情,那份情,应该是复合的,它既有同窗多年的同学真情,也有彼此经历的姐弟亲情,更有激情迸发的神圣爱情!但,我们没有表白过,因为我们不能表白,因为新中国的婚姻法颁布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的那个年代,并没有赋予我们俩彼此相爱的权力。一个贫农的女儿,如果扬言要爱一个地主的儿子,那无疑是逆天行事,她就有被红色的革命浪潮吞噬的危险;如果一个地主的儿子声称爱上了一个贫农的女儿,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所面对的可能是种种“革命行动”自己承受灭顶之灾那是活该,而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那更是他实不忍睹的。所以,我们庆幸我们相知相惜的方式是明智的,因为这样能让我们的心中都有一轮美丽的圆月,我们多么希望这轮美丽的圆月永远地不曾残缺啊!

然而,这轮美丽的圆月很快就残缺了。

不久,我们又得到了见面的机会,我不曾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在稀拉的人群中眼神相碰了,她毫不理会周围的人们,从容地靠近我。这时,我发现,她双眼闪着泪光,满脸堆着愁云,嘴角抽动着,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嗫嚅着想问她为什么这样,却被她挥手止住了。我们四眼相对,无语良久。突然,她用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我的手。正当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震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已从温暖中滑落下来,她在周围一片惊奇的眼光中向我抛来了一句让我满头雾水的话“我对不起你”匆匆跑开了。待我回过神来,连忙追过去时,她已经闪入了密集的人群,不见了

这天,我心乱如麻地徜徉在我们曾经交换过眼神的角落,想去寻找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我失败了;这天,我肆无忌惮地盘桓在那稀拉的人群中,想去找寻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那张堆满愁云的脸、那只散发着温暖的手,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心中那轮美丽的圆月残缺了,消失了。

散会了,我机械地随着人流回到了生产队上工的地方,木讷地重复着劳作的过程。我的心底,一直重叠地放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那张堆满愁云的脸,那只散发着温暖的手这时,我的心已飞到那相隔不到十里的地方,我多想去探个究竟啊!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每一个社员,都必须结好“三个基本”的帐,其中“一个基本”就是必须完成基本劳动日。每一个劳动日是从上午6点到晚上10点,中间吃两餐饭,累积用时不得超过两个小时,而每月只能统一休息一天。如果不能完成基本劳动日,就必须去参加学习班。作为地富的子弟,要求就更加严格,你的每一天的每一个时段都要由民兵排长做详细的记载,如果有谁胆敢越雷池半步,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帽子,棍子便纷纷向你飞来,你又要经受一场心理和肉体上的“洗礼”了。就算你豁出去了,准备滚一次钉板,下一次油锅,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铁桶一般的天下,除了由你再次举起伤害的利刃对准她外,还有什么企图可以达到呢?那段时间,我就觉得食不甘味,寐不安寝,我就觉得我接近了全面崩溃的边沿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她让一个初中同学转过来的信。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含着泪读完了她那让我撕心裂肺的倾诉。

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读高中的时候,我一直把你当弟弟,你默认过的。今天,在我决定毁我一生的时候,我觉得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听我倾诉的男人。

你用眼神向我表白过,你爱我;坦率地说,我也爱你。我向母亲诉说过我心中的秘密,母亲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说爱是没有理由的。母亲说那会有无穷的厄运等着我的,我说女儿无怨无悔。

然而,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嫁到长淌河南岸一个遥远的地方了。

我成了长淌河两岸当今来势凶猛的一股暗涌——“串亲”中的一颗棋子,我成了我们家得以延续烟火的筹码。我被迫执行的是“串亲”中的一种最直接的形式——“回门亲”我哥哥娶的是对方的妹妹,我嫁的是对方的哥哥,尽管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尽管他长我6岁,尽管他是个瘸子。

我抗争过,但我终究不能冲破这密密层层的藩篱。

我和哥哥都是土改前出生的。妈妈生我时得了一场大病,身体经过上十年的调养才得以恢复,后来她又为我们生了四个妹妹。由于母亲孱弱,由于我们姊妹众多,我家一直贫穷。特别是我下学以来,我们赶上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火红年代。虽然农村所有劳动力都夜以继日地被捆绑在田地间和会场上,但,赖以生存的经济收入的状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两年,我的两个大妹妹都能上工了,我们全家6个劳动力,全年能挣得工分3000多个,但每个工分的价值呢?前年是0。12元,去年是0。08元,今年是多少,我实在不敢去想。于是我们家就成了全大队历史最悠久的“超支户”而我们家庭的这个最困难的当口,却成了哥哥当婚而不可再拖延的时限,因为我哥哥已经是全大队最大的未婚青年了。加上我哥哥周岁时出过天花,天花出花了他的脸,天花出爆了他的一只眼睛。于是哥哥的约婚屡约不爽就成了不争的事实,于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用我的肉体和灵魂来换取我们家延续烟火权利的“局”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称病不出,我开了始抗争,于是就迎来了大队书记向我发出的和地主子弟结婚一定没有好下场的红色通牒;我茶饭不进,我延续着抗争,于是就得到了家族长者的如果不为家庭着想就用花帘子(一种晒棉花的工具)滚了沉水的黑色警告。我日夜躺在床上,我身心疲惫。我看到的是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听到的是父亲闷声抽烟,成天价长吁短叹;我领略到的是哥哥时不时暴跳之后的日渐木讷;我赫然瞥见的是妹妹们惶惶不可终日的眼神。我感受到我们这个家正经历着一场灭顶之灾!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站在以生我养我的家庭为敌的立场之上了。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陪伴着我细如游丝的呼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生命开始凝滞了这时候,我感觉到爸爸、妈妈来到了我的房间。妈妈坐在我的床沿,倾身抚着我的前额,我感觉有几滴滚烫的泪水洒在了我的脸上。爸爸哽咽着,唏嘘着,他开腔了。他讲到了我们家五代单传,从清朝末年一直到今天,是苍天有眼成全了我们的家。“可是,今天,我们的这个家就要断在我的手中了。这,都怪爸爸”爸爸声泪俱下地诉说着“都怪爸爸粗心,没有治好你哥的病,让你哥哥落下了残疾;都怪爸爸没本事,让家里穷得叮当响;都怪爸爸混,让你承受了不应该承受的折磨。”说到这里,爸爸竟然嚎啕起来。是爸爸——一个苍老男人的嚎啕让我和母亲都屏住了呼吸,待爸爸的嚎啕之声平息下来,房间里一片沉寂。不久,爸爸又开始了由衷的哀诉:“丑珍,我的孩子,你是我们家读书读得最高的,你应该是懂得事理的。孩子,你看,你的几个妹妹还小,你的哥哥又处在这生不如死的关头,你想,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你的老爸是决不会犯混的。孩子,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哥哥,你的老爸只能求你了。丑珍,我的孩子,爸爸向你跪下了”

“嘭”的一声,让我惊坐起来,我分明看到我的苍老的父亲竟然跪在了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觉得我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我不顾一切,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在母亲的搀携之下,从床上滚下来,跪在我父亲的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匍匐在地的双亲,我声嘶力竭的叫着:“爸,这不是你的错”这时,我哥也从房外冲进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们。我们啜泣不已,我们泪水涟涟。我的心,颤抖了

我动摇了,我退却了,我默许了

弟:这就是我说“对不起你”的原因;这就是我,一个孱弱的女子,在这个红色世道的天幕上划过的一道残痕;你就当我是颗已经坠入宇宙深渊的流星吧。

不要怪我薄情,不要为我惋惜。请自珍重。

称你为弟弟,是因为你比我小半岁。其实咱们同学六载,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你执着勤奋而不张扬,你聪颖睿智而不自负。我相信天生尔才必有用,我希望你不要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我还... -->>;我还相信隆冬之后,春天不会遥远。

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请你沉气于丹田,期待春天吧!虽然今后的日子我不能伴你前行,但我会在长淌河对岸的那个遥远的角落,虔诚地为你祈祷:我深爱的人,你一路好走吧!

丑珍

面对她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控诉,我泪如泉涌。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趴在桌子上抽泣不已,我感觉到四肢麻木,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竟在揪心的悲痛中失去了知觉。

我是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的,家人告诉我,我昏迷了24小时。醒来,我梳理着记忆的桑田。不久,我的心底又油然镌刻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那是一张多么鲜活,多么恬静,多么的不可磨灭的脸啊!我知道,是她的痴情感动了我,是她的坚韧折服了我,是她的善良激励了我。那轮美丽的圆月重新在我心中升起的时候,我分明感受到,我经历了一场涅槃的洗礼!

丑珍,我为你祈祷,用你的善良与坚韧去踏平你人生路上的蔓草与荆棘吧。



是的,正如丑珍所说,隆冬之后,春天还会远吗?

1977年,隆冬炮制的红黑阵线的坚冰已经溶化“两个凡是”的禁锢正在消退,经过飓风暴虐的祖国百废待举。在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上,又拂起了高考的和煦之风。我就在这久违了的春风之中,走进了华中师范大学。四年之后,回到家乡,走上了县一中教书育人的讲台。

丑珍的嫁地虽然和我们只有一河之隔,但却是邻县,所以,在我仍在家乡修补地球的时候,对她的情况,我是一无所知的。我读大二的时候,在省级教育杂志上看到丑珍作为省级模范班主任的先进材料,我为她高兴了好一阵子。从材料中,我又看到了她笑盈盈,汗涔涔的脸,又感受到了她善良包容品德,又领略到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我为我们在若干年后能在同一战壕里不期而遇激动不已。我甚至计划在一定的时候去拜访她,去向她学习做教师的经验。我走上教育工作岗位的第一年,就托我的大学同学——一个被分配在她们县教委当普教科副科长同学去了解她的情况,并带去我的问候。可不曾想到,那个同学的回复是,77年,丑珍也参加了高考,也考上了省师范学院,但因为公公的反对和丈夫的以死相拼,而放弃了深造机会;现在,她又因为计划生育问题而被清除出了民师队伍。于是,我又陷进了为她的命运担忧的煎熬。几年后,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神州大地都浸润在早春的潋滟之中的时候,她却给我邮来了她的绝笔。

弟: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潜入长淌河,与鱼鳖为伍了。

此去我唯一牵挂的就是我的三个女儿,但如果我活着,可能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来信别无所图,只想让你知道:花朝节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祭日。盼你

珍重!

丑珍绝笔

农历2月12日凌晨

我是在学校传达室门前读完这信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昏厥的毛病又犯了。我像遭到雷击一样砰然倒地。传达室的工友等人见状,慌了手脚,连忙把我弄到传达室的长椅上斜躺着,捂弄了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我泪水夺眶而出。此刻,我开始在我的心底寻觅那她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然而,那脸怎么就模糊起来了呢?那脸怎么就变得血淋淋的了呢?是谁,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般模样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呀!我想大哭一场,哭得昏厥过去,让我的灵魂出窍,飞向长淌河,去寻找丑珍的魂灵,去拥着她,去把她拉回来。但,理智止住了我的哭泣,理智敦促我马上查看台历,传达室办公桌上的台历已经赫然翻到了农历2月21!难道她真的走了?已经走了十天?会不会因为什么变故,还可以挽回呢?我脑海的波涛翻滚着,我必须用最快的途径打探清楚。于是,我就拨通了那位老同学的电话

老同学好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还没等我开腔,他便约我两个小时之后,在长淌河桥头见面。我不由分说,匆匆打的前往。

在桥头的一家茶座,我听到了老同学带来的一位大姐——丑珍原来最好的女同事(现在她已是那所学校的校长)所讲述的关于丑珍的悲惨故事。

丑珍的公公是当地的雇农,解放后,就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上了公社贫协主席,历任公社党委。他可以说是当地代表红色与革命的一块牌子。人们都称他“革命牌子”

“革命牌子”有一个瘸腿的儿子,他从小就受到了“革命牌子”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革命熏陶,从小就享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无穷快感。于是他常常对那些“黑五类”及其子弟大打出手,以图过过革命的瘾。特别是在那场飓风中,瘸腿更能呼风唤雨,他常常组织那些红色的革命者向那些“黑五类”实施铁拳出击。他打伤过人,致残过人,打死过人。但都因为有那块代表红色与革命的牌子,他永远是当然的彻底革命的“光辉形象”然而,在一般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四体不勤,凶残暴虐纨绔子弟,人们都避之如蛇蝎。眼看他已到了当婚的年龄,谁又敢和他谈婚论嫁呢?一晃又是几年,瘸腿显得更加焦躁与暴虐了。气得七窍生烟的“革命牌子”没法,只好到邻县去实施“回门亲”的计划,于是丑珍便成了这个“革命家庭”的媳妇。

初婚,由于丑珍的温柔与贤惠,随着两个女儿先后降生,日子过得总算平静。“革命牌子”也把丑珍安排到公社初中当了民办教师。因为丑珍深厚的功底和执着的精神,她很快便成了省级的模范班主任、市级的骨干教师,成了学校不可多得的顶梁柱。77年,她顺理成章地参加了高考,顺理成章地考取了省师范学院。然而就在她准备上学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首先是“革命牌子”的坚决反对,接着是瘸腿趁丑珍和两个女儿都家时,他先把前后门锁得严严实实,然后亮出绑缚在他身上的炸药,威胁说,如果丑珍不放弃上学的打算,他就要与全家同归于尽。面对这个凶残暴虐的家伙,面对这种歇斯底里的威胁,为了女儿,为了这个所谓的家,丑珍只好作罢,尽管她眼中涌着泪,心里淌着血,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两个乖巧的女儿,丑珍只想在她们身上尽到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责任,让她们去实现自己终于没有实现的上大学的梦想。谁曾想到,她的梦想又破灭了呢?瘸腿听说民办老师每年都能参加转正考试,他害怕她远走高飞,于是他又用雪亮的尖刀逼着她取掉避孕环,要她继续为他生孩子。他盘算着:只要再生,她就会被开除;只要被开除,她就会在家里俯首帖耳。丑珍当然知道再生的严重后果,但,面对这条刺刀见红的狼,一个纤弱的女子又怎么拗得过呢?随着第三个女儿的出生,丑珍被学校除名了。她不得不含着热泪离开了自己无限热爱的工作岗位,不得不从那能够充分展示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上退场。



就在丑珍被清除出民师队伍的时候“革命牌子”因收受贿赂而东窗事发,被开除公职,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老家伙;而村里的一个读完大学之后,回乡兴办养殖业的富农的儿子却被村民们选成了支部书记。在瘸腿看来,这简直是翻了天了!因为他认为,革命的天下就应该是贫雇农的天下,就算父亲犯了点错误,那他也是革命的功臣呀,革命功臣犯点错误应该是忽略不计的。而富农的儿子怎么能当支部书记呢?“黑五类”的儿子就永远是黑的,就应该永远是被专政的对象。面对这些,他愈不理解就愈加暴虐,这个红色阵线里的“光辉形象”简直是走火入魔了!又因为外面的人都把他视为不可理喻的家伙,都用鼻子哼他,他就只能把满腹的怨气一股脑儿地泼在了丑珍和孩子们的身上,拳脚相加就成了她们母女的家常便饭,她们总是在恐怖中惶惶不可终日。

走火入魔的瘸腿还离奇地寻思出了一套理论:总会有一天,又有哪位伟人,又将芸芸众生分成了红黑两半,而他当然永远是属于红色与革命那个部分的。虽然他现在时运不济,但,或许是不久的将来,或许是他的后人们,一定会享受到革命的快感的。有了这种“理论”的作祟,他立即意思到他必须要有能继承他革命衣钵的人,而在他的眼里,三个女儿,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于是,他便决定,要丑珍为她继续生,一定要生出儿子来。丑珍当然知道,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国策所不容的。她当然据理力争过,但面对这么一个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的怪物,面对这个怪物的动不动就暴力相向的残忍,她只能麻木以对,听天由命了。瘸腿倚仗着县医院堂姐高超的b超技术,硬是让丑珍怀孕了再打胎,打胎了再怀孕,如此往复三次,却仍未如愿。这种非人的际遇已让丑珍心灰意冷,已让她精神完全麻木,面对这么一个拿自己生命做赌注,而且已经赌红了眼的赌徒,她完全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当瘸腿仍然叫嚣着不生出儿子决不收兵的时候,丑珍已经被这丧心病狂的折磨整垮了。她得了崩症。照说这种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如果在别的家庭,调养好应该是不难的,但由于她所受的摧残过重,由于她所处的家庭让她心寒,她的病一拖就是两年,仍不见好转。瘸腿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知体恤倒不去说,他竟扬言要到外面去闯天下,抬腿走了。丑珍在绝望中病情加重了,她本想一死了之,但看到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决心把病治好。于是她向四个妹夫借来两万块钱,上县医院去住院治疗。可能是病拖得太久,也可能是糟糕的心境所致,两万块钱花光了,她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引发了并发症。她知道,她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她也知道,如果她还赖活着,就只能给孩子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丑珍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大姐说到这里哽咽了。

老同学见我泪流满面,啜泣不止,连忙向我递来一版药丸:“老同学,节哀吧。我知道你有眩晕的毛病,这是我出发前特意跟你买的,服下吧。”我感激地接过药丸,服下两粒。

老同学接着说:“丑珍在住院之前就把两个已经辍学的孩子打发到她四妹在省城开办的服装厂去当学徒了,只是把现在仍在上小学二年级的三女儿寄养在校长的家里。”说着,老同学把目光移向那位大姐。

这时,大姐把一直拥在她怀里的约莫八岁光景女孩牵到我面前,对我说:“这就是丑珍的三女。”我看了看孩子的脸,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丑珍的轮廓。

“快,叫叔叔。”大姐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那孩子。

“叔叔叔。”叫完,那孩子竟哇地哭了。

我连忙抱起孩子,脱口道:“孩子,别哭。你就是我的女儿,让我来辅你上大学,来完成你妈妈的心愿吧。”我抱紧孩子,拍抚着她。

老同学和大姐都点点头,欣慰地看着我。

之后,我和大姐牵着孩子,老同学拿着他们从县城里带来的香烛和纸钱,缓步走到长淌河边。我们点燃香烛,化了纸钱,默默地祈祷着,默默地看着长淌河水滚滚地向长淌江奔泻而去



“叮铃、叮铃”手机的彩铃声把我从隆冬的阴霾中拉回来。

“爸爸。”手机里传来了叫我的声音,这是丑珍的三女在叫我。

“喂,继珍(这是我以后给她取的名字),你们都到了吗?”我对着手机问她。

“到了到了,大姐、二姐和我都到了,我们是驾着大姐的车来的,我们的车就停在你们学校门前。你快下来吧。”手机里响起了继珍连珠炮般的回话。

“好的。”我关了手机,拿了早就准备好了祭品,匆匆下楼。

今天是花朝节,这个日子对丑珍来说,既是生日,也是祭日。今年是己丑年,是我和她花甲圆满的本命年。在她离开我们18年的今天,我和她的孩子们相约到长淌河边去祭奠她(由于当时无人理事的状况,丑珍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后来,通过一定的手续,我领养了继珍。她在我身边也很争气,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现在在她妈妈曾经考取但没有去成的省师范大学教书。她的两个姐姐也在她们四姨的扶持下,在省城办起了服装厂。

我来到车前,孩子们都迎出来,把我拥上了车,孩子们的脸色都很凝重。

汽车由继珍开着,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大姐、二姐坐在后面。

汽车向长淌河疾驰而去。宽敞的柏油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都风驰电掣的飞奔着。透过车窗,我看到入云的高压线下,绿油油的麦苗和黄灿灿的油菜花都浸润在潋滟的早春中,它们都带着早春赋予它们的使命匆匆的向我的身后闪过去。

我不禁又想起了18年前的那个早春

“你们的爸爸现在怎么样?”我问继珍。

“他还住在那个破瓦房里,就一个人。”

“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们去看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们都按时给他汇钱。”

“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应该去看看的。”

“”孩子们都缄默了。

“孩子们,去看看他吧。你们的妈妈是那场飓风携带着的红黑阵线的受害者,你们的爸爸又何尝不是呢?”我打破缄默,补了一句。

孩子们发出了唏嘘之声。

汽车向长淌河飞驰而去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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