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雨幕中的扶阳(二)

李乾哭了。

泪水混着雨水滚过脸颊。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母亲会惜粮如命,这一刻,他也终于体会到了那一辈人的辛劳。

看到眼前饿殍遍地的场景,孙虎等人虽心有不忍,但还能面不改色,能从千军万马当中被挑选为禁军,他们谁的手上没沾过血?

踏在泥水里,李乾缓步走到灾民身边:“老伯,扶阳受灾,听说朝廷已调拨了赈灾粮,您为何要逃难啊?”

闻言,老伯缓缓抬起头,诧异的看向眼前衣着狼狈的清秀男子。

李乾虽然狼狈不堪,雨水和污泥沾满全身,但绸缎衣服可不是人人都能穿的,老伯有些紧张道:“贵人有所不知啊,不是小老儿多事,实在是这县令......哎!”

老伯一声叹息,李乾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莫非是县令贪了这赈灾粮?”

“贵人慎言,这话要是被那群衙役听到了,恐怕会给贵人带来灾祸。”

“小老儿的祖坟都在这里,要是活得下去,谁又想离开啊。”老伯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水,也没多说,便拄着木棍离开了。

看着老人的背影,李乾转头朝着扶阳县而去。

等看到远处破败的城墙,李乾示意孙虎等人与他拉开距离。

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怕了那所谓的县令,而是要看看这孙县令到底是如何在此地当一方父母官的。

孙虎等人虽说已经脱去了身上的甲胄,但身强体健,跟周围瘦骨嶙峋的灾民截然不同,如果浩浩****进城,只要那孙县令不是傻子,必会觉察出些什么。

踏着泥水一路步行,看着遍地饿的有气无力的灾民,李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虽然雨势很大,但黔州地处南方,使得天气更加闷热,路边的饿殍无人收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

扶阳城下成片的灾民,城外的空地上搭着几个棚子,灾民们端着破碗争先恐后的挤向粥棚,几个衙役拿着棍子正驱赶那些拥挤上来的灾民。

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身体摇晃着从里面挤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汤水,口中喃喃道:“祖母,小柠领到粥了。”

瘦弱的身躯从李乾身边经过,朝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老妪跑去。

李乾失神的看向小女孩,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可倒在小女孩脚边的粥碗和有气无力的哭声诉说了一切,最终老妪还是没有喝到孙女亲手打来的粥水。

周围的人对生命的逝去早已经麻木不已,几个人上前,不由分说的从小女孩手中扯出老妪,扔到了一旁的死人堆。

哭声渐渐停止,小女孩最终瘫坐在了地上,失神的看着死人堆里的祖母。

看着人间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李乾走了过去,牵起了小女孩的手,虽然有些诧异,但小女孩并未挣扎,两人就这么朝城里走去。

一直在不远处护卫的付老二见状,给几个兄弟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死人堆的老妪。

扶阳县府。

桌子上摆满了精美的菜肴,桌旁的两人并未动筷。

“张县丞啊,你这眼皮子也太浅了,灾民早就没什么油水可榨了,等咱把治理河道的奏章递上去,那银子可比这多了去。”身体肥硕的孙先昌言语之中满是兴奋。

一旁的精瘦男子当即开口道:“可眼下灾民已经饿死了不少,若是朝廷追究起来......”

“哼,张县丞,这赈灾粮你也分了一万石,咱俩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追究起来,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孙先昌说道。

“大灾之年,才是咱们捞银子的好年景,治理河道,朝廷必然要拨治河款项,咱用那些灾民治理河道,每天给些粥水,也算是咱赏他们饭吃了。”孙先昌一想到治河款,脸上的肥肉都开始颤抖了。

听到又能分银子,张县丞眼珠一转:“既然如此,只能把那些饿死的人归到洪水上了,有了河道治理之功,县令大人必然能够升迁,到时可别忘了替在下美言几句。”

闻言,孙先昌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对嘛,只要好好听咱的话,一场灾下来,你也能坐上这县令的位子了!”

此时的李乾正看着灾民碗里的清汤寡水暗自皱眉。

城外的情况有了些大概的了解,他便准备进城去看看,顺便给这小丫头买些吃的。

到了城门口遇到守卫阻拦,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散碎银子丢了过去,加之守卫看他身着锦缎,便点头哈腰的把他放进了城。

虽说他怀揣圣旨,随时都可以拿下县令自己取而代之,但城外的景象和老伯的话让他睚眦欲裂,作为一方父母官而坐视治下饿殍遍地,县令必死无疑。

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趁着这几日的功夫摸一摸这扶阳县的底。

看到一处酒楼,李乾神色沉重的走了进去,一脸菜色的小二看到有客人进来,张嘴说道:“今日店里不开张。”

说罢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主家抽什么风,竟然把白花花的粮食送给那些灾民,留着卖钱他不香吗?”

闻言,李乾神色怔了怔,大灾之年,酒楼应当是最容易受冲击的,可这家店的掌柜竟然拿着店里的粮食去救济灾民。

“小二,这些银钱你拿着出去买些粮食,给我妹子做些吃食,剩下的钱就当你的跑腿费了。”李乾并不在意店小二的态度,反而对这家店的掌柜有些兴趣,接着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叫你们掌柜出来一叙?”

店小二听到李乾要给自己赏钱,登时脸上一喜:“贵客快坐,我这就去叫掌柜。”

说罢便跑进了后院,不一会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小店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用来做饭食了,贵客还是去别处看看吧。”酒楼掌柜拱手说道。

“不妨事,我已经给小二银钱让他出去买了,另外刚才从小二处听到掌柜把粮食都散给了灾民,掌柜大义令人敬佩,不知掌柜名讳?”李乾有心结交一番,酒楼必然是信息汇集之处,说不定在这儿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公子言重了,在下洪老六,散给灾民粮食实属无奈之举,倒也谈不上高义。”洪老六摆摆手,一脸愁苦的坐了下来。

“怎么说?”李乾有些疑惑。

“这家酒楼是我家的祖产,若不是那潘富贵仗着自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想要强行霸占这处酒楼,我也不至于如此。”提起潘富贵,洪老六就恨的咬牙切齿。

这家酒楼离城门近,守城门的衙役时常到这儿喝酒吃菜,洪老六为人圆滑,这帮衙役虽说不给钱,但他们经常在这儿吃饭,倒也没多少泼皮敢闹事,所以酒楼的生意还算红火。

潘富贵一看生意这么红火,接过手来肯定能赚钱,便动不动带着一帮地痞过来闹事,威胁洪老六以极低的价格把酒楼转让给他。

那群白吃白喝的衙役平时跟洪老六吹牛吹上了天,但一看到对方是潘富贵,县太爷的小舅子,就被吓得缩了卵。

从那之后,酒楼的生意就越做越差,直到三天之前,潘富贵带着一帮人来给洪老六下最后通牒,如果三天之内不把酒楼卖给他,就把洪老六从扶阳城扔出去。

听着洪老六娓娓道来,李乾气的青筋直跳,县令的小舅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百姓祖业,简直嚣张至极。

“看来这扶阳县已经烂到根上了!”李乾兀自说道。

听到李乾的话,洪老六一怔,旋即说道:“听说潘富贵的姐姐很受县令宠爱,潘富贵仰仗着县令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不过我洪老六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泥人,我就是把这酒楼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留给他潘富贵一根筷箸!”

“这就是你把店里的粮食尽数散给灾民的原因?”李乾诧异道。

“隋末之时,我洪家祖宗也是灾民,一路逃难到这扶阳县,幸得好心人搭救,这才活了下来,如今扶阳县灾民遍地,我能救一个便是一个。”洪老六脸色平静。

正说着,小二已经把饭端了上来,整整两大碗面条,上面还飘着一些油花。

看着小柠发愣的样子,李乾把碗往跟前推了推,痛惜的说道:“吃吧。”

可小柠依旧在发愣,两眼无神的看着眼前飘着油花的面条。

要是祖母能够吃上一碗面条,或许就不会死了,她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自洪灾肆虐,家里人全部被汹涌的洪水冲走了,如今唯一的亲人也被饥饿夺去了生命。

想到这儿,眼眶便逐渐红了起来。

李乾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用手轻抚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她的痛苦他无法切身体会,眼下看来,也只有用时间去治愈了。

“小丫头,吃吧,如果你祖母还活着的话,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很伤心。”李乾轻声说道。

小柠闻言一怔,好似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这个清秀的大哥哥,慢慢的拿起了眼前的筷子。

看着这一幕,洪老六微微叹气,说道:“公子好心,等吃完饭便快些离开吧,那潘富贵估摸着快来了,久留在此怕是会给贵人惹麻烦。”

李乾仍旧看着小柠大口吃着饭,可嘴里却说道:“孙虎,兄弟们今天便在此地落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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