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魂归

法租界中央捕房督察长室。

顾远把陆连魁的烟送了上来,总探长包德义也在。接过烟,陆连魁让顾远坐下。坐下后,顾远主动提了一件事:“陆督察,包总探,提一位副探长或探长吧。”

陆连魁吸了一口烟吐出,说:“可想清楚了?”

顾远点头:“想清楚了。”

包德义给他倒了一杯茶:“既然是你的意思,就提一位副探长吧。不知道,你可有人选?”

顾远答:“我听严巡长说手下有干将。”

“严云舟那小子——”陆连魁连连摇头,“他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抓抓小贼,镇压镇压那些不长眼的还行。搞侦探破案,呵呵,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包德义话中带笑:“严云舟想搞案子,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罢了。”

陆连魁嗤笑:“就他那脑子,别到时把自己给搞进去了。”

听着两位大佬的话,顾远拿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呷了一口。

包德义赞同:“陆督察说得是。这上海滩,真正能破案的探长五根手指都能数出来。顾远你连破两起案子,这名声在其他捕房可都传开了。严云舟的人上来,可别闹笑话给你拖后腿。”

陆连魁哈哈笑了两声:“得了,得了。既然顾远有这个意思,那就让他的人上来。到时这位子烫着他的屁股,可怨不得别人。”

顾远道谢:“谢谢陆督察,谢谢包总探。”

陆连魁罢手:“得了,严云舟那小子以后再故意找你麻烦,对他不要客气。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

顾远之所以提这个事,是因为严云舟总惦记着这件事。野原真川的案 子,他有故意放走洪为的嫌疑,以此要挟他。此人的心思,令人不喜,可他毕竟没有做出什么恶毒卑劣的事情,所以顾远没打算和他僵持,因为这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两天后,从严云舟那提上一位叫裘意远的副探长和几名探员。副探长室在正探长室的隔壁。其实,是康一臣“霸占”了副探长的办公位置,好在裘意远并不介意,他们似乎不打算干涉顾远。而顾远,除非必要,也很少使唤他们。

严云舟的目的达到,在捕房看到顾远的时候,那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他伸出手,对顾远勾肩搭背:“顾探长,那几个兄弟以后都听你的,你说一,他们绝对不敢说二。”

顾远回以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谢谢严巡长,以后有事,麻烦你了。”

严云舟乐道:“不客气,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寒暄了一番,严云舟带人出门巡逻去了。顾远打算回探长室。当他的脚踏上楼梯,有声音传来:“顾探长。”

顾远回头:“曹记者?”

曹青萝一身浅蓝色的裙子,马尾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俏丽秀美。

她上前:“有一事,我找顾探长谈谈。”

“不知曹记者要谈什么?”

对方从挎肩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寻尸案。”

接过报纸,顾远看了一眼,说:“上去谈。”

曹青萝一笑:“好。”

进了二楼探长室,看到来客,康一臣招呼道:“曹记者。”

坐上椅子,曹青萝嫣然一笑:“康探员和顾探长不必客气,和素薇一样叫我青萝就好。”

除非关系很好,才会直呼一个人的名。曹青萝和他们谈不上十分熟悉,真要说的话,只是认识的人,甚至比不上车素薇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远彬彬有礼:“记者是敬称,曹记者的职业,让人尊敬。”

似叹息了一声,曹青萝有些气馁:“唉,顾探长这么生疏,真是令人难过。私自把顾探长当成朋友,倒是我一厢情愿了。”说完,她嘴巴一抿,继续说,“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顾探长真心实意地唤出我的名字的。”说完,脸上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

顾远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康一臣似懂非懂,他问:“曹记者,你找远哥什么事啊?”

拿出另外一份报纸,曹青萝指着上面的寻尸启事说:“杜家小姐杜若凝头七之后失踪。三天前,杜老爷和杜太太到报社登了寻尸启事。”

康一臣凑上前看了一遍寻尸启事,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尸体?”

“是的。杜老爷和杜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而且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人死了,尸体失踪不得安生。所以,我来请你们去寻找尸体。”

拿着报纸,顾远认真地看了一遍寻尸启事。在看到报纸上的画像时,他不禁想起曾经帮助过他的某个人。放下报纸,顾远问:“曹记者和杜家是什么关系?”

对方答:“杜老爷和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了然,顾远说:“你大可去找公共租界的巡捕和探长查找。”

曹青萝苦脸,祈求道:“如果是你们去查,尸体一定能很快找回来的。”

摇摇头,顾远笑着残酷拒绝:“我们不是私人侦探。”

曹青萝继续请求:“求求你们帮帮忙嘛。”可惜,顾远不为所动。最后,她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只能找素薇帮我查尸了。”说完,她站起,打算下楼找车素薇。

“等等。”顾远叫住人,曹青萝转身:“你改变主意了?”

“寻尸的事情,我接了。”

电车站,人多又混乱,耳旁人声灌耳,仿佛成千上万的人在说话一般。人群里,车素薇拿着报纸看寻尸启事。上面一百多字,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就刚刚,她突然接到一起去查找尸体失踪的事情。现在,她、顾远、康一臣,还有曹青萝在等电车去杜家。

“当当当——”电车徐徐驶来,它停下的刹那,又是一阵混乱。有月票的赶紧挤了上去,没月票的在车窗处买票再上去。顾远买了四张电车票,四人挤上电车,往后移动,直到后车厢处才停了下来。人刚站定没多久,脚上便多了好几道鞋印。

车里的闷热让人略心慌,身上不一会儿便渗出汗水来。为分散注意力,顾远把目光放到车素薇身上。

这个女人,一头过耳的齐肩短发,穿的既不是时髦的洋裙,也不是锦绣长袍,白衣长裤衬得她干练利落。顾远不由幻想,如果车素薇留上一头长发,再戴上簪花,然后穿上锦绣长袍或洋装,那她和名流大小姐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偏偏做着别的女人都不敢做的事情,甚至优异到超越中央捕房里的医士。

她真是与众不同。

车素薇目光放在车窗外,她身前是顾远,身后是曹青萝。曹青萝小声地在她耳边抱怨坐电车真是件麻烦事,她轻声安抚她,让她忍耐一下,很快到公共租界了。

其实,车素薇也闷得心慌,特别是顾远盯着她看的时候。对男人敏感至极的她,自然能感受到顾远的目光。对方比她高,她人只到他的胸口,在这拥挤的车厢里,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两人贴得近,彼此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夹在顾远和曹青萝之间,她还真不好动。

电车转弯的时候,晃动了一下,车素薇身子往前一倾,贴到顾远身上。顾远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肩膀,把她扶正:“小心点。”

汗毛竖起,车素薇身上有一种过了电似的发麻感:“好。”

电车进入公共租界,到福州路最近的站点时,四人下车。曹青萝带着他们进入闹市街巷里的杜家。到了杜家,她敲了敲门,不一会儿,管家平叔开门,把他们请入内。

门关上,里面的幽静把外面的喧嚣全部挡在了门外。前院厅堂布置成了灵堂,灵堂里,有头上及腰部缠着白布的下人,他们守着灵堂香火,在找回杜小姐的尸体前,不让其断灭。收回目光,顾远一行人跟着管家来到待客偏厅。里面,坐着年过半百,表情严肃的杜老爷,还有郁郁寡欢的杜太太。

看到他们,杜老爷开口:“坐,平叔,给客人倒茶。”

曹青萝介绍道:“杜伯伯,这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和探员康一臣、车素薇。”

目光掠过三人,最后放在顾远身上,杜老爷说:“我听青萝说你有真本事,只要你能找回若凝的尸体,我必重谢。”

细细打量杜家二老,顾远回道:“我向杜老爷保证,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尸体。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杜太太眉目含悲、脸色憔悴,可见她有多伤心难过:“只要能找回若凝的尸体,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得到杜太太的答案,顾远问杜老爷:“杜老爷的意思呢?”

不知他有什么打算,杜老爷还是把丑话放在了前头:“只要不是过分的条件,我都能答应。”

“有两位的话我就放心了。那么,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我们调查询问杜家的任何事情时,二位都不得对我们有所隐瞒。”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

“第二个条件是,我们可自由进出杜家的任何一个角落,包括,杜小姐的闺房和两位的房间,甚至可以在杜小姐闺房中过夜。”

杜老爷脸色瞬间大变,杜太太脸色也变得难看无比,她愠怒道:“你这样太过分了!”她家女儿从未婚配,就算已经去世,也不能随随便便让男人住进去。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说闲话?这于情于理都不对。

顾远说道:“与找到杜小姐的尸体相比,这并不过分。逝者已逝,率先找到杜小姐的尸体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吗?两位好好考虑考虑吧。”他不是非要替杜家找尸体不可。

看着气氛僵起来,曹青萝开口劝慰:“杜伯伯,杜伯母,我保证,顾探长的条件都是为了找回若凝的尸体,他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杜太太愤懑道:“这还不算出格?”

曹青萝干笑:“可这都是为了找回若凝的尸体啊。”

杜老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然青萝保证,那我就信了你。但是,你要是没能找回若凝的尸体,我一定不让你有好果子吃!”

杜夫人崩溃大哭:“呜呜呜……我可怜的女儿啊,死了都不能安生啊……”

顾远保证:“我一定找回杜小姐的尸体。若没能找回,我亲自在她的灵前谢罪。”

杜老爷愤然站起,他扶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太太离开了偏厅。

顾远对康一臣、车素薇道:“你们两个负责审问记录口供,把最近杜家发生的事情,还有杜若凝都与谁联系,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全部记下来。”

应和了一声,两人开始询问调查杜若凝的事情。曹青萝上前问道:“顾探长,那我呢?”

“你请自便。”说着,顾远踏出偏厅,往杜若凝的灵堂走去。

灵堂里,香火袅袅,守灵的下人还在,他们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他们,顾远眉头微皱——又是令人厌恶的低头。

整个灵堂布置得极其严谨,就算头七已过、尸体失踪,桐油灯和香火还在遗像灵位前燃着。灵堂左右两边摆着纸人和纸马,自顾远踏进来,这些纸人像是有意识一般,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跟在顾远身后的曹青萝背后发毛,说:“那些纸人,怪吓人的。”没有回她的话,顾远走上前,伸手拿起纸人晃了晃,除了哗哗响的纸声,什么也没有。

放下纸人,他走到案台把杜若凝的遗像拿了下来。曹青萝被他的举动吓退了一步:“顾探长,你干什么?”

“嘘——”顾远嘘了一声,曹青萝闭嘴,不再出声打搅对方查找线索。

拿着遗像,顾远细细打量。遗像上的女子,和自己脑海中的某人长得有些相似。不过,再细看的话,又完全不像。把遗像放回原处,他掀起白布帐幔,走到灵堂后的棺材旁。先是伸手敲了敲棺材,接着推了一下棺材盖。曹青萝急忙捂住眼睛,以免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棺材盖被缓缓推开,咣的一声落地。棺材里,铺垫的棉被整整齐齐,但盖尸用的白被翻卷一边。

顾远吩咐:“叫守灵堂的下人过来。”

曹青萝应和:“好。”然后,把其中一个守灵人叫到了帐幔后。

顾远指着棺材,问:“有没有人动过棺材?”

下人摇头:“没有。自小姐去世入棺,没有人动过棺材。”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尸体不见的?”

“头七后要下葬,在钉棺前,太太说要见小姐最后一面,这才发现小姐尸体不见踪影。之后,我们找遍府中上下,都没有找到。”

“都是谁在守灵堂?”

“我和哑叔轮守。”

“你和哑叔在守灵堂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异象?”

“没有。”

“也没发现可疑的人或事情?”

“都没有。”

“那么,都有谁祭拜过杜小姐?”

“老爷和太太每天都会给小姐上香。除老爷和太太,杜家亲戚头三天来上过香,还有司医生也特地来给小姐上过香。”

“司医生?”

“小姐生前经常去广仁医院找司鸿飞医生看病。”

“你们小姐猝死?她得的什么病?”

“小姐心脏不好。十天前,小姐看病回来,有一辆车失控,差点撞向她。受惊之下,小姐猝死身亡。而开车的司机逃逸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

“你们家小姐经常和司医生往来?”

“是的。”

问完,顾远拿起盖尸白被甩了甩,上面一点污渍也没有。把被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上面有一股香水味。曹青萝鼻子动了动,她说:“是棕榄公司的香水味。”顾远点头,扔下被子,顺着棺材抚摸感受上面的痕迹,可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把棺材盖盖回原位,然后离开灵堂。曹青萝急忙跟了上去。

杜家有两个院子,家中下人住在前院,后院则住着杜家主人。

在后院,顾远一间间厢房查看过去。他经过杜老爷厢房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杜太太的哭泣声,还有杜老爷的安慰声。脚步没有停留,他很快找到了杜若凝的房间,房间里西式的布局让顾远略感意外,这实在和这座古典的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西洋式的梳妆台,镜子边纹是镏金的。抽出抽屉,里面有一把剪刀、一把刀子,还有一堆成品与未成品的首饰。拨弄了一下首饰珠子,顾远发现,很多断掉的链子都是被剪刀剪断的。他拿起几颗珠子打量,发现玉润珠圆的珠身上,有深浅斑驳的伤口。细细凝思,他抓了一把首饰放入口袋中。

看到这一幕,曹青萝好奇问道:“这些首饰有什么问题吗?”

顾远摇摇头。

梳妆镜旁的架子上摆放着留声机,顾远摇了一下,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音乐来。外面,脚步声传来。赶过来的杜太太看到顾远和曹青萝,眼中先是失望再是生气,身后杜老爷拥住她:“走吧。”

期待女儿回来的他们,怕是会一直失望下去。

留声机转动着,顾远继续查看这间与外面格格不入、显得十分洋气的厢房。

房中还有书架,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报纸和书籍,有《绝妙好词笺》《青鸟》等,还有一个药瓶。药瓶上没有文字,这应该是给杜若凝治疗用的药物。打开一看,几粒药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把瓶盖拧好装入口袋中,顾远又来到床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拿起被子摊开,香味瞬间萦绕在鼻息之间。

在**摸索一通,摸到了一瓶香水,香水瓶上有棕榄公司的标志。顾远打开闻了闻,和被子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把香水装入口袋中,顾远继续查看,直到整个厢房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顾远踏出房门,曹青萝跟了出来:“顾探长,你发现了什么?”

顾远敷衍以对:“发现了珠子和药瓶。”

曹青萝一时无语。

两人走回前院,车素薇把口供本递给顾远:“都问完了。”

康一臣也恰好审问完:“远哥,除了那个哑叔之外,所有下人都问完了。”

“去找个会手语的人和他谈谈。”

“这上哪儿去找啊?”

“出门打听打听,总能找到,快去。”

康一臣只得领命。坐在偏厅拿着口供本子,顾远快速翻看起来,没一会儿,便全部看完。他说:“杜家共五个下人,打理府中上下的平叔,伺候杜太太的老妈子,两个做杂事的下人,做菜的哑叔。这些下人,每天听从平叔安排工作,有他看着,府中至今没有出过什么大错。最近,杜家唯一发生的事情是,一个月前杜若凝感冒,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人没事。她死亡那天,曾去医院找司鸿飞医生检查身体,顺便开感冒药,回来的路上被失控的汽车吓到,然后猝死。”

车素薇接话:“府中下人说杜若凝温柔可人,蕙质兰心。但因为心脏疾病的原因,她没什么朋友,接触的外人中,最多的是医生司鸿飞。出门的话,多是去书局买书和去胭脂水粉店买香精和首饰。”

“下午,你跟我去杜若凝的死亡之地看看,再去拜访司鸿飞。”

“好。”

“车素薇,有心脏疾病的人不可随便动怒,对吗?”

“是的。”

顾远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杜若凝恐怕和温柔可人的样子有所出入。”

曹青萝疑惑不解,但车素薇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你是指,她性格有问题?”

从口袋中拿出珠饰,顾远说:“她房中有一抽屉的首饰。这些首饰,有完好无损的,也有散乱的。开始,我以为杜若凝喜欢亲自动手做首饰,可我却看到很多被剪得长短不一的绳子,而散乱的珠子上,有被利器划伤的痕迹。”

曹青萝恍然大悟,原来顾远发现了这个。

从顾远手心拿起一颗珠子细细打量,车素薇看到了珠子上的伤痕,她说:“杜若凝在发泄。”

顾远被勾起饶有兴味的笑来:“是的,她在发泄。她买下很多首饰,然后用剪刀剪断,以此发泄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因为,若不发泄出来,就会爆炸,然后死亡。”说完,抓着珠饰的手一合,珠子便从他的手缝中落下,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顾远的心思果然缜密得可怕,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她车素薇真的比不上。

“从杜家下人口供中可以看出,他们都不知杜若凝有这种发泄倾向。

性情暴躁易怒的人,往往很难压抑自己的脾气,这对心脏不好的杜若凝来说,如同走在时刻暴毙而亡的边缘。因此,为了缓和要命的情绪,她不得不找东西发泄。在她房中,我看到了她最温和的发泄方式。但从满抽屉的首饰来看,这种‘温柔’的发泄方式,似乎已经满足不了她了。所以我猜,她应该有更大的发泄口。”顾远脑海深处的线开始交缠在一起。一件原本普通的尸体失踪案,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曹青萝不敢置信:“我虽然和若凝未深交,但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她看起来真的是个温柔似水的人。而且,这和她尸体失踪有什么关联?”

“有没有,查一查便知。杜家宅子里,一定有人隐瞒杜若凝暴力发泄的事情。素薇,你回一趟巡捕房找宋修借小二哥。”

车素薇不由疑问:“你怀疑尸体埋在宅子里?”

顾远答:“不知道,要真是,这倒好办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

知道车素薇来借小二哥,宋修让她跟他下一盘棋。车素薇落座,拿起西洋棋与宋修下了起来。

“顾远,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宋修口中蹦出这么一句。他的话让车素薇惊诧:“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和你一样,我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她以为只有她有这样的错觉,没想到宋修也有。

“他一人连破了两个难解的案子,像他这样的人,为何会窝在小东门当普通巡捕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至少他的背后,并不普通。”

“汪汪汪!”

“去去去,闪一边去。”

小二哥委屈地趴在桌子下。

“就算他背后真的有很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他也绝对不会是恶人。”

“哦?”

“我相信他。”

“有意思。难得见你这么相信一个男人。”

“他不一样。”

宋修轻笑一声。

车素薇输了,她带走了小二哥。她走后,宋修推了一颗棋子,自语道:“好棋子。”

重返杜家,车素薇看到康一臣带回一个洋人神父翻译手语,他半吊子洋文说不清。把狗交给顾远,车素薇当起了哑叔和神父的翻译。在她的翻译下,顾远听了个大概——杜若凝去世后,大多是哑叔在守灵,其间没有任何异样。总之,他的口供和其他下人没什么两样。

顾远忽然打断他们的交流:“自哑叔进了杜家,就一直负责杜家做饭的事情,从没换过,是吗?”

哑叔点头。

顾远继续问:“那杜小姐都喜欢吃些什么?”

哑叔开始打手势,洋人神父一面说,车素薇一面翻译:“大小姐喜欢吃荤,特别是兔子肉。”

顾远点头,没再继续问。他弯腰摸摸小二哥的脑袋,说:“小二哥,走,咱们去转转。”

“汪汪!”小二哥先是进了灵堂,趴上棺材嗅了嗅,然后向后院走去。

经过杜老爷的厢房时,想进门却被杜老爷拦住,之后一路嗅到了杜若凝的房中。在这个房间里,它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穿越后院,顺着墙角,它来到前院的一处墙根下,叫了两声,然后开始刨土。

顾远大声吆喝:“一臣,找两把锄头或铲子过来挖地。”

顾远的声音让哑叔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车素薇把他的表情纳入眼底,不由心道:还真让顾远找出东西来了,该不会是杜若凝的尸体吧?和神父说了一声,他们向顾远走去。

康一臣把工具拿来,顾远接过一把,两人便在墙脚下挖了起来。管家平叔赶过来问道:“顾探长,你挖什么呢?”

顾远头也不抬地继续挖:“不知道。”

平叔想了想,说:“我找把铲子替你挖吧。”

“好。”

有管家帮忙,不一会儿,地里露出森森白骨。曹青萝惊叫:“骨头!”

平叔心头一颤:“这怎么会有骨头?不会、不会埋着大小姐吧。”

顾远说:“继续挖!”

三人开挖的范围越来越大,埋在土下面的骨头也越来越多,这大小不一的森森白骨显得特别壮观。洋人神父瞪大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当康一臣挖到一只满是蛆虫的兔子尸体时,吓了一大跳,扑面而来的臭味让他连连后退。小二哥汪汪叫了两声不愿再刨土。车素薇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套戴上,弯下腰,连续拿起好几样骸骨看了起来,说:“这些都是小动物的骸骨,有猫狗,也有鸡鸭兔子的。”

平叔大惊失色:“这些是谁埋的,杜家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顾远看向哑叔:“是谁做的,问问哑叔就知道了。”

所有人看向哑叔,炎热的阳光下,哑叔脸色苍白、汗水直流。平叔开口质问:“哑叔,这是怎么回事?”

哑叔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他打出手语,神父说着,车素薇翻译着:“哑叔说,这些都是他做的。”

平叔愠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管家稍等。”顾远走到哑叔面前,“哑叔,你为何要替你家小姐背负罪孽?”哑叔面无人色。

顾远目光迫人:“哑叔,这些都是杜小姐做的,对吧?”

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哑叔连忙摇头。顾远继续说:“你家小姐不仅心脏不好,脾气也不好。她性情暴躁,容易激动。只因心脏病在身,她才不能发作。为了缓解心中的暴怒,她让你买入小动物,然后亲手杀了发泄。

不然,无处发泄的她,很容易崩溃死亡。”

哑叔瞪大眼睛。

平叔觉得顾远胡说八道,他反驳:“我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顾远从容不迫:“她的病让她只能这么做。若无心脏病,我猜她和平叔口中的知书达理恰好相反。实际上,她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容易激动的人。”

平叔无法接受对方的话,他转身:“我去请老爷。”说完,匆匆忙忙往后院走去。

顾远蹲下与哑叔平视:“是杜小姐让哑叔隐瞒自己杀生的事情吧?因为,只有哑叔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出卖杜小姐。”

哑叔瞳孔一缩。

顾远的气势压得哑叔动弹不得,他继续说:“那么,哑叔,你知道杜小姐的尸体去哪里了吗?”哑叔摇头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顾远那双深邃的眼睛继续盯着他看,从他的眼神到他的表情,顾远看到了他身上埋藏着杜若凝的秘密。

顾远继续逼问:“哑叔,今天你不告诉我,明日我找出杜小姐的尸体,届时,杜家将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哑叔惊恐。

说完,顾远站起。恰好,杜老爷跟着平叔过来。一路上,平叔已把骸骨坑的事情告诉了他。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亲眼看到这么多骸骨时,他还是露出了有些难以相信的表情。

杜老爷向瘫坐在地的哑叔质问:“哑叔,你说,这到底是谁杀的?又是谁埋的?”

哑叔指着自己,然后对着杜老爷磕头痛哭起来。杜老爷痛心疾首地扶起他:“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不能这么做了。”哑叔抹掉泪水,连连点头。

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大家都明白,杜老爷是要打算保全女儿的名声,让哑叔一人承担杀生的罪名。

板着脸,杜老爷对顾远说:“好了,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东西,我让人清理出去,都散了吧。”

顾远点头:“好。”

杜老爷回后院,平叔立即让人清理骸骨扔掉,而哑叔继续守着灵堂。

神父被康一臣送出了门,顾远说:“去吃饭吧。”

离开杜家,四人一狗转入庞杂混乱的福州路,找了一家饭馆,点了四个菜,吃起午饭来。

跟着顾远的小二哥又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块肉。

大口饭吃下,顾远说:“一臣,你替我查一下哑叔。查看他最近都做过什么,都和哪些人往来。”

康一臣点头应和。

车素薇细嚼慢咽,她说:“哑叔和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有关?”

顾远夹了一块肉放到小二哥的口中,他回:“有可能。”

曹青萝疑问:“如果是,哑叔为什么要撒谎呢?”

顾远:“凡事有因果。假设杜若凝的尸体被哑叔藏了起来,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从口供得知,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真是他做的话,总该有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么,有什么理由能超越他对杜家和杜若凝的忠心?”

所以,这个理由是什么?

顾远脑海里的线缠得乱七八糟。

一件看似简单的寻尸案,却让顾远考虑到这么深的问题,车素薇真想掰开他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吃完饭,曹青萝说:“我还有工作,先回报社了。”

康一臣吃饱后,也离开去调查哑叔的事情了。顾远牵着小二哥与车素薇前往杜若凝猝死的地方和广仁医院。

杜若凝猝死之地在广仁医院附近。当时,她正好从医院赶回家,然后被失控的车子差点撞到,受惊之下,心脏骤停死亡。车素薇和顾远到达目的地,向街道两旁的商铺打听起杜若凝死亡的消息。没一会儿,他们就打听到,当时那辆车子还把其中一间商铺撞坏了。店员指着杜若凝站定的方向,还有车子失控时的行驶方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问清楚后,顾远走到马路边蹲下,看到了很深的车轮痕迹。

车素薇站在马路边,说:“当时,杜若凝站在这里猝死的。”

“好,你先站着别动。”说着,顾远按照车轮的痕迹擦着车素薇走了一遍,差点撞到了车素薇,难怪杜若凝会猝死。顾远停下,看着车素薇站定的地方,再看看路上开过的车子,在脑海中演示了一番,人不由深思。不一会儿,他说:“走吧,去广仁医院。”

广仁医院是美国圣公会开设的一家医院,里面有东西方的医生。顾远向护士打听司鸿飞医生的办公室,护士让他们上二楼。道了谢,两人一狗上去。没一会儿,便找到办公室。不过里面有病人,而且,还是顾远认识的。

里面的病人,是上海滩最年轻有为的富商——益丰洋行总买办高泽春和他的妻子温娉。高泽春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而显贵气,看起来是个有风度的绅士。其妻温娉一袭白色洋裙搭配帽子。这一对,不愧被上海滩名流称为天作之合。小二哥看到温娉,露出獠牙,喉中发出危险的声音。顾远紧紧地牵着它,生怕它扑上去把人给咬了。车素薇则因温娉的长相讶异了一下,因为温娉和杜若凝长得有些相似,但细看又有些不同。杜若凝是单眼皮,鼻子比较扁。而温娉是双眼皮,鼻子也比较挺,人看起来漂亮多了。

里面三人早已注意到病室外面的人。看到小二哥的时候,温娉眼睛深处闪过一抹厌恶,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而顾远,捕捉到了她一闪而逝的表情,心中不由揣摩了一番。

司鸿飞以为是来看病的病人,开口道:“两位请稍等。还有,请把狗牵走。”

顾远点头,但没有拉着小二哥离开。他和车素薇在门口等着。里面的对话传了出来。

司鸿飞对高泽春说:“高太太的身体要慢慢养,不宜操劳受累,也不能受刺激。以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高泽春感谢道:“谢谢司医生,多亏了你,小娉的身子骨才能好起来。”

司鸿飞含笑:“医者父母心,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温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司医生是我和泽春的恩人。”

司鸿飞脸上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测:“高太太客气了。”

高泽春偕妻子站起:“那我和小娉先行告辞,不打搅司医生的工作了。”

司鸿飞站起送他们出门:“请。”

当三人走出病室的时候,小二哥猛地一扑,差点扑到温娉身上,对方惊叫一声,高泽春吓得扶着人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顾远往前几步,鼻息间闻到了一股香水味。死死拉着小二哥,他低声呵斥:“小二哥!”

小二哥马上趴在地上,但喉中还是发着危险的咕噜声。高泽春指着顾远怒斥:“若小娉有一点闪失,你和这条狗一定要付出代价!”

受到惊吓的温娉害怕地躲在丈夫的背后:“泽春,我害怕。”

顾远道歉:“对不起,高先生。”小二哥莫名有些反常。

“别怕。”高泽春扶着爱妻柔声安慰,他继续对顾远说,“你当庆幸这条狗没有咬到我的妻子,不然,你、你,还有它,今天都别想走出医院一步。”

高泽春和妻子琴瑟和鸣,是上海滩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在上九流里,他是出了名的护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对妻子有多爱护。

车素薇眉头微皱,她先是看了看高泽春,又将目光放到了温娉身上。

这一次,她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完美的女人,那张脸,却莫名有一种不协调感,可她又不知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抱歉。”顾远再次道歉。

高泽春冷哼一声,他对妻子说:“小娉,咱们回家。”

温娉安下心来,她露出依恋的表情:“好。”

两人离开,小二哥恢复原状,它摇着尾巴咧着嘴站起,然后舔了舔顾远的手。顾远揉了揉它:“为何吓唬高太太?”

“汪汪汪!”

这时,司鸿飞开口:“为什么把狗带到医院?还平白无故地吓唬我的病人?”

车素薇道歉:“对不起,司医生,我们会看好狗的。”

“总之,医院里不能带狗。”说着,司鸿飞转身回到病室,“好了,都进来吧。”

跟着进了病室,顾远和车素薇坐在椅子上,小二哥则乖乖地趴在他们脚下。

“你们谁身子不适?”

顾远和车素薇对视一眼,车素薇开口:“我们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这位是顾探长顾远,我是车素薇。”

“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司鸿飞有些疑惑,随即问道,“不知你们找我何事?”他们显然不是来看病的。

顾远答:“杜家委托我们调查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原来是为了若凝的事。”叹息了一声,司鸿飞说,“她人已去,却不知谁这么缺德把尸体盗走。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只要能找回若凝的尸体就行。”

细细打量司鸿飞,顾远只看到对方脸上深深的惋惜:“你和杜若凝认识多久了?”

“五年了。”

“这五年里,都是你给她开的药?”

“是的。”

“能把她的病历给我们看看吗?”

“可以。”

司鸿飞找出杜若凝的病历,顾远接过看了一眼,然后递给车素薇。他继续问:“这五年来,不知司医生对杜小姐了解多少?”

“若凝温柔如水,她喜欢外面的热闹,可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到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有空的话,她会来找我解解闷。”

“那她常去什么地方?”

“医院、书局、万花庄胭脂店。”

“我听说十天前,杜若凝是看病回家的时候被失控的汽车吓死的?”

“是的,当时给她看完病后,她独自一人回家。她受惊倒地后,有人把她送回广仁医院抢救。但那时,她人已经不行了。唉,当时我亲自送她回家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那杜若凝死亡当日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任何异样。”

“你知道她最近与谁有过节吗?”

“她从不与人争执。”

顾远不再问,他看向车素薇,车素薇摇摇头。两人站起:“谢谢司医生的配合。”

“不客气,希望若凝的尸体早日找回来,好入土为安。”

告别后,他们离开医院。路上,车素薇说:“病历药单,没有问题。”

顾远沉思。一会儿后,他说:“你带小二哥在杜家等我,我去一趟华界。”把小二哥交给车素薇,顾远消失在繁华热闹的街头。

回到杜家,偏厅里,杜太太有些面色不善,想来是知道他们挖出骸骨的事情了。杜太太不搭理人,车素薇便带着小二哥在宅子里独自调查。她寻思,若杜若凝尸体消失的事情,唯一的突破口在哑叔身上,那他们怎么逼问,哑叔才会开口呢?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隐瞒了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这着实有点奇怪。

直到华灯初上,顾远和康一臣才从外面回来。得知车素薇没吃晚饭,他们出门随便找了家馆子,一面吃饭一面谈话。

“远哥,你说杜若凝的尸体会不会被那什么食尸人给偷了?”

食尸人?这是流传于上海的传闻之一。传说,有食尸人专门偷盗新鲜的尸体来满足口腹之欲。这些人为了吃到新鲜的尸体,会制造事故,让人死于意外完全找不到被谋杀的痕迹。

顾远拿着筷子在桌子上画不规则的线条,露出有意思的表情:“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

制造事故、尸体失踪,这两样,倒贴合了传闻。

“不会的。”车素薇开口。

康一臣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收到过他们的信。”

“什么?”康一臣吓了一跳。

“他们为何给你写信?”顾远好奇问道。

“因为是入殓师,我收到不少无名尸体。他们要求我把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给他们,但我拒绝了。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信。”车素薇的话坐实了上海滩有食尸人的传闻。

康一臣惊问:“薇姐,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车素薇不解。

顾远失笑,他用手中的筷子点了两下桌子:“一臣可别小看了素薇,她可比你厉害多了。”

康一臣抓头:“对,薇姐特别厉害。当然,最厉害的还是远哥。”

“汪汪汪!”

顾远摸摸小二哥的脑袋:“还有小二哥也很厉害。”说着,把一棵生白菜放在小二哥的碗里,小二哥吃得嘎吱脆响。

“总之,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和食尸人绝对没有关系。”这是车素薇的直觉,而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康一臣点点头,继续说道:“哑叔的事情,我已经调查出来了。”他从挎包里拿出记录本,把调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哑叔没有亲人,七年前进的杜家。这七年来,他对杜家忠心耿耿,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杜家的事情。特别是杜若凝,哑叔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另外,杜若凝去世后的几天,他除了每天出门买菜之外,没有和任何人往来。”

脑海中的线团缓缓散开又缠在一起,顾远右手不停地抚摸小二哥的身子,小二哥被摸得舒服不已,啃白菜啃得更香了。

把杜若凝当女儿看……忠心耿耿……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隐瞒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

杜若凝……杜若凝。

顾远手指一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康一臣一抖,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远哥,你想到了什么?”

顾远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对车素薇说:“素薇,今晚你帮我演一场戏。”

入夜后,顾远、康一臣带着小二哥回杜家,知道他们打算留在自家宝贝女儿的房间里过夜,杜太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真是被气得不行。杜老爷怒声质问:“一天过去了,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我女儿的尸体呢?”

顾远泰然自若:“真想把杜小姐的尸体找回来,杜老爷和杜太太就不要拦着我们做任何事情。”

“你!岂有此理!”杜老爷甩袖,然后和杜太太回后院把门甩上。

杜若凝的房间里,康一臣和小二哥躺在**,睡意渐渐袭来。而顾远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杜若凝的香水,一点倦意也没有。

时间缓缓流到午夜,寂静的杜家,只剩灵堂还在燃烧着灯火。今夜,守着灵堂的只有哑叔一人。他跪在地上,面色憔悴,看到灵台上的香火烧得差不多时,便站起点燃新的香火插上,以保证不断灭。

“咚——咚——咚——”忽地,白布帐幔后传来敲击声,哑叔吓了一跳。当他再次认真去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刚刚听到的声音似是他的幻觉,哑叔放下心来。

“咚——咚——咚——”在他继续跪坐守灵的时候,白布帐幔后再次传来了诡异的敲击声。哑叔吓得瞪大眼睛:灵堂帐幔后面除了一具棺材什么也没有。

“咚——咚——咚——”敲击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棺材盖移动的声音。哑叔左顾右盼,只看到两旁的纸人。这些纸人的眼睛,白天看时没有什么,可在午夜的时候,却十分吓人。

这些纸人在盯着他!

哑叔张开口想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咚——咚——咚——”随着敲击声,里面哐啷一声,棺材板被推落地。哑叔面无人色,浑身哆嗦,满身汗水。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哑叔想要站起离开这个可怕的灵堂,可身体发软,无法动弹。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影出现在白布帐幔后面。哑叔对着帐幔后的人影磕起头来。他不断地打着哆嗦,他看到了,看到了白布帐幔后一双穿着死人布鞋的脚。这时,这双停下的脚又往前走了一步,哑叔吓得不断磕头。

“哑叔,你为什么要害我——啊——”尖锐变调的叫声响起,白布帐幔后的人失控地抓着帐幔,一时间,灵堂的气氛变得阴森可怖。

哑叔恐惧地抬脸,他的眼眶里,因害怕积满泪水,他打起手语:我没有害大小姐。

扭曲尖锐的叫声再次响起:“为何?为何要出卖我——啊——”扭曲尖锐的叫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哑叔浑身颤抖,他快速地打着手语,打完手语后,便不住地磕头。

这时候,灵堂忽然安静下来,诡异扭曲的尖叫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帐幔后的人撩起帐幔,哑叔差点吓得晕过去。穿着死人寿衣的人出现,此人不是杜若凝,而是车素薇。看到车素薇,泪水鼻涕糊一起的哑叔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顾远、康一臣从灵堂后陆续走了出来。康一臣拿起水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清嗓子,他难受地说:“那个声音,让我喉咙发疼。”刚刚吓人的声音,是他伪装出来的。顾远说了,人一旦受到惊吓,精神一旦到达极限,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躲在纸人后面的洋人神父走了出来,他把哑叔的手语全部告知。

顾远蹲到哑叔面前盯着他看,哑叔被他看得动弹不得。

顾远说:“说。”

车素薇翻译过来:“小姐自杀的事情,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而且,小姐让我在您去世和头七当晚午夜避开两小时,我也照做了。我就算听到灵堂里的动静,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求求小姐一定要相信我啊。”

果然和顾远猜测的一模一样:杜若凝的死亡,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这就是哑叔对杜家忠心耿耿,把杜若凝当成女儿,却刻意隐瞒她死亡的原因和尸体失踪的线索的原因。这一切,不过是杜若凝让他这么做的。

因为这宅子上下,只有哑叔听她的话,也只有哑叔不会出卖她。

顾远把手放到哑叔的肩膀上:“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哑叔,从杜若凝的死亡到她尸体的失踪,都是在她生前安排好的。那么,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尸体又在哪里?”

哑叔被吓住,顾远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他感到害怕。

“哑叔,你觉得你还能瞒得住我们吗?”

现在,哑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哑叔表情痛苦。

顾远沉着声音:“告诉我,哑叔。想想杜老爷和杜太太,你真的愿意看到主人家为爱女痛苦消沉吗?”

“呜呜呜……”哑叔抱头痛哭了一番。哭过后,他缓缓抬起了手。车素薇翻译:“哑叔说,杜若凝只吩咐了他在死亡的第一天和头七午夜离开两小时,至于杜若凝为何要这么吩咐,他也不知道。”

顾远继续问:“那么,哑叔,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车素薇继续翻译:“哑叔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门口和棺材响动的声音。离开两小时后,他回灵堂继续守灵,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哑叔,告诉我,除了杜家的人,杜若凝和谁最亲密?”

哑叔张口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哑叔。”顾远站起,他和康一臣把后面的棺材板盖上。车素薇把神父送到了门外,并道了谢。

三人聚到杜若凝的房中。**,小二哥睡得很沉。

三把椅子,三个人围坐着。顾远拿出杜若凝的香水放在手中把玩,他说:“素薇、一臣,明天你们替我把司鸿飞所有病人的病历拿出来。”

康一臣问:“远哥的意思是,司鸿飞和杜若凝尸体失踪的事情有关?”

顾远点头:“是的。”

车素薇思索:“但为何要查他的其他病人的病历?”

“杜若凝的病历单,你看过了吧?”

“嗯。从她的病历单来看,只要她按时吃药,不暴怒,不做刺激心脏的事情,就没事。”

“这就对了。如果按照现在的身体状态,杜若凝活个几十年没问题,但她却谋划了自己的死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呵呵,从她杀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来看,她可是个很惜命的人,不敢大怒,生怕猝死。而我之所以要看所有的病历,是想查里面是否有与杜若凝有关的线索。”

康一臣大悟:“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对。她拿自己的命去赌比自己的命更加值得的事情。你们想想,自己的命要是没有了,那她的赌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车素薇一惊:“她有可能假死?!”只有这个能解释顾远的话了。

“嗯,最大的可能是她假死,假死才能达到她不为人知的目的。这事情,也必定是一件对自己极其有利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这个问题,他们暂时无解。

事情探讨到这里结束,顾远把房间留给车素薇,抱起睡在**的小二哥和康一臣离开了杜若凝的房间。

次日一早,三人一狗离开了杜家。一早前来的曹青萝扑了个空,她只得返回报社。

康一臣和车素薇去司鸿飞那儿偷病历,顾远带小二哥回捕房。宋修不在,听说出门了,也不知哪儿去了。

广仁医院里,康一臣装病,把司鸿飞吸引离开后,车素薇趁机潜入他的办公室,把过往病人的病历档案全部盗了出来。

下午,三人在中央捕房碰头。探长室里,车素薇把病历档案交给顾远,顾远让他们一起查看所有的病历单,只要看到可疑的,就抽出来单独放到一边。

于是,三人开始一份又一份地认真查看起来。直到下午三点多,他们才把所有病历单看完。

车素薇抽出了两份病历单,康一臣抽出了五份。而顾远,只抽出一份,那一份是杜若凝的病历单。把其中一份病历单递给顾远,车素薇说:“这份病历有问题。”顾远接过,她继续说,“这份病历单是高泽春之妻温娉的。可奇怪的是,上面没有明写她患了什么病,只开了食膳单。食膳单上有鳗鱼、鳖、鸭蛋、黑木耳、梨、莲子、百合等,这些是上海滩得了肺痨的人常吃的东西。”

肺痨是上海滩流行的疫病之一,没有药物能治好,有钱的人家,只能从食膳下手疗养熬着,熬到死亡那天。没钱的,只能躺在街头等死。也就是说,温娉和杜若凝一样,得的是不治之症。但温娉的病历单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毫无关联。

放下她们的病历单,顾远拿起康一臣抽出来的病历单递给车素薇。车素薇看完后,摇摇头。把温娉和杜若凝的病历单放入抽屉,顾远对康一臣说:“把这些病历单邮寄还给司鸿飞。”

康一臣把其他的病历单收拾好:“好的。”

车素薇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杜老爷打电话过来问寻找尸体的事情,就说还在查。还有,在我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和一臣调查打听司鸿飞的事情,特别是他和杜若凝的关系,查查他最近的异状。”

“你去做什么?”

“查温娉。”

“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顾远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让人无奈。

翌日,顾远调查尸体失踪的第三天,红色瓦墙的益丰洋行大楼前。

从外面往里看,益丰洋行非常忙碌。顾远进去询问洋行招收工人的事宜,管事的说不收人,除非有举荐人或举荐信。交谈间,顾远有意无意地打探起高泽春的事情。

踏出益丰洋行,顾远等在外面,直到高泽春从洋行大楼出来往家里去。

带着小二哥上了黄包车,顾远指着高泽春的车子:“跟上这辆车子。”

“好咧!”黄包车追了上去。

高泽春的家在外滩源,是一栋大洋房。他进门后,顾远便站在洋楼外往里面打量。

二楼上,窗帘飘动,顾远仰头,看到了温娉。他一笑,然后抬手挥了挥。窗户里的人看着他和小二哥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冷漠无情。听到高泽春回家的消息,她转身离开了窗户。

等了一会儿,顾远等到了高家下人乔婶出门。

乔婶手中拎着一只断气的小狗。小二哥看到后,汪汪地叫着上前。乔婶停步,小二哥凑到小狗身上闻了闻,随即呜呜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狗,显得有些伤心。

顾远好奇问道:“这小狗怎么死了?”

乔婶表情悲伤:“娃娃是两年前先生从洋人手里买回来送给太太的,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太太今天失手杀害了娃娃。”

“真是可怜。”顾远说,他继续套话,“那太太为何要杀掉娃娃?”

乔婶更加难过:“因为娃娃总是对着太太叫。以前、以前娃娃不这样的,哪一次太太和先生回来,它不是欢天喜地地追着太太一起玩耍,唉……”悲叹一声,乔婶再也说不下去,拎着小狗的尸体走了。

顾远在高家洋房前蹲守着,直到晚上,高泽春都没有出门。

次日,顾远把小二哥留在中央捕房让巡捕们看着,然后前往公共租界。

小二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叫了好几声,见无人理会,便转身上楼找宋修,可宋修也不在。于是,它打算下楼出门找主人。看到它离开的巡捕急忙把它抓了回来:“小二哥乖乖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宋修会血洗巡捕房的。”

给小二哥戴上狗绳子拴在了桌角下,他们继续插科打诨。趴在地上,小二哥叼住自己的狗绳子开始咬,半小时后,狗绳子被咬断,小二哥趁着没人注意,跑离了巡捕房。

顾远追踪高泽春,对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一个人也不带地出门了。看着他的背影,顾远不由得思量。

带着疑惑,他一路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走着,走着,顾远感受到危险的气息,目光不由巡视人群和街道两旁的店铺摊子。当他看到卖扇子的摊子悬挂着的扇子中伸出一管黑乎乎的枪头,而这枪头对着高泽春时,他大吼一声:“趴下!”人立即扑向高泽春。砰的一声枪响,人群大乱。巡捕警笛声响起,顾远抓起高泽春混入人群避开枪头,躲进了一家茶楼。

进了茶楼,高泽春略显狼狈,早上抹了发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变得有些凌乱。他虚喘着,把顾远的手甩掉后,质问:“原来是你!”

顾远一丝不解:“高先生何意?”

高泽春面色不善:“一直跟踪我的人!”

顾远明了:“为了试探,所以你才只身一人出门?”

高泽春脸上又怒又冷:“你跟踪我干什么?”

顾远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想和高先生谈一谈。请吧,我请高先生喝茶。”

高泽春冷哼了一声。

二人上了二楼包厢。茶楼招待把茶送上来后退下,并把门带上。顾远给高泽春倒了一杯茶水:“请。”

高泽春不为所动,他冷漠地看着对方:“你有什么目的?”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顾远不疾不徐地喝下,反问:“有人要杀高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高泽春是出了名的玲珑人物,人缘好得不得了。据他所知,高泽春从未得罪过谁,他的妻子温娉,更是善名在外。他实在难以相信有人刺杀高泽春。

对顾远的问话,高泽春冷声回道:“是。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会以为刺杀我的人是你。你到底是谁?”

顾远一笑:“顾远,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曾经受过高太太恩惠。”

“你受过小娉的恩惠?”

“是的。所以,高先生不必提防着我。”

“如果是,在医院那天,小娉为何没有认出你?”

顾远手指细细摩挲茶杯的边缘,他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来:“其实,我也想问高太太为何没有认出我。”

高泽春细细打量顾远:“你休想骗我。”

顾远背靠在椅子上,显得坦坦****:“我没有骗高先生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只想还高太太的恩惠,保护高先生罢了。”

高泽春不由思索,如果顾远是刺杀自己的人,那他一定不会救他。但是,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高先生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暗杀你的人,我会一并揪出来。”

细想后,高泽春回:“那好,我信你一次。”

“接下来我有些问题要问高先生,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你问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知道有人要刺杀自己?”

“两天前的晚上。”

“哦?”

“两天前的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人开车向我撞来,但被我避开。

昨天,我一早去洋行的时候,有人混在门口,身上藏着刀子,差点刺中我,但被我避开了。”

“你可知道谁要刺杀你?”

“不知。”

“最近,高先生与谁有纠纷?哪怕是一点摩擦。”

“没有。”

“那好。从今天开始,由我贴身保护高先生。”

高泽春极不情愿地答应了。顾远脸上**开笑意,这笑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离开了茶楼,顾远送高泽春去益丰洋行。到了洋行,高泽春把人带进去办事。在洋行里忙碌了一整天后,顾远送高泽春回家。

家门前,高泽春撵顾远离开。顾远回:“我说过要贴身保护高先生,而且,晚上可是最危险的时刻。”高泽春不情不愿地把他带进门。

坐在家中的温娉站起,她转身露出温柔的笑容:“泽春,你回来了。”

可看到顾远的时候,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一僵。

高泽春上前扶住爱妻,柔情似水:“你身子骨未好,要多注意休息。”

温娉眉眼含情:“泽春不用太担心我,我身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怎么带人回家了?”

高泽春介绍道:“我请顾探长来咱们家做客。我听他说,你们认识。”

顾远上前:“高太太可还记得我?”闻到温娉身上的香水味,他鼻子不禁微动。

温娉低下眉眼:“抱歉,大病一场,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顾远一脸好奇:“是吗?高太太的病,难道是失忆症?”

对顾远的追问,温娉有些抗拒,她依偎在高泽春怀中,低声道:“泽春……”

高泽春拥住爱妻,不悦道:“顾探长,你吓到小娉了。”

顾远道歉:“抱歉。”

“好了,没事了,我送你上楼。”高泽春说,温娉点点头。于是,两人往二楼去。在楼梯口,温娉偏头,用眼睛余光看向顾远,那神情阴冷至极。顾远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回视她。他们的身影消失后,顾远开始搜索厅堂。不一会儿,做好饭出来请家主吃饭的乔婶看到他,不禁惊讶道:“先生?”这不是那天在外面见过的人吗?

顾远嘘了一声。

乔婶不禁问道:“先生,你在找什么?”

顾远低声说:“找奇怪的东西?”

乔婶不知道顾远口中“奇怪的东西”指什么,她说:“这家里没有奇怪的东西。”

把脑袋从成人高的瓷器口“拔”出来,顾远问:“那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发现,对方眼神闪烁,手指绞在一起,表情有些不自然,人显得有些紧张。

顾远诱导:“我是捕房探长顾远,高先生请我回来查点事情。”

乔婶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吗?”

顾远坦然:“大婶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高先生。”

乔婶眼神左右飘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信,那请顾探长跟我来。”

“劳烦了。”顾远跟着乔婶来到她住的下人房中,她拉开抽屉——里面满满当当、清一色的胭脂水粉和首饰香水。这一样样,价格不菲。

下人房中为何有这些东西?这些可都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如果她偷了主人家的,又怎么敢把他带来看赃物?拿起抽屉里的香水,顾远打开一闻:是夜巴黎的香水。

乔婶说:“这些,都是太太以前喜欢的香水首饰。”

顾远质问:“那怎么在你这里?”

生怕顾远误会她偷窃,乔婶急忙辩解:“这些都是前几日太太让我扔了的。我心有不舍,想着,说不定哪天太太想要回呢,所以就背着太太全部收起来了。”

“是吗?”

“千真万确。”

“那除此之外,高太太还有什么变化?最近她都做了什么?”

“太太最近、最近会往外面打电话。可人却没有出门,也没有人前来拜访。”

“她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我听不太清,好像说什么手脚快点。”

手脚快点?顾远心中琢磨,他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还有太太说喜欢兔子,我给买了,可兔子在第二天就不见了。”乔婶嘴唇开始变得苍白,她继续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太太把以前的衣服全部都剪破了。”

“乔婶?乔婶?”外面传来高泽春的声音,乔婶急忙出门:“先生,我在!”顾远把夜巴黎的香水放入口袋中跟了出去。

厅堂里,高泽春吩咐大婶:“把晚饭给小娉送去。”

“是,先生。”

“顾远,一起吃晚饭。”

“谢谢高先生。”

饭后,顾远找到乔婶,好好谈了一番话。

深夜降临,整座洋房陷入了黑暗。

**,陷入噩梦的高泽春汗水直流。

泽春,泽春,是我啊,我是小娉啊……窗户摇曳作响,有风倒灌进来,床边,站立着一个影子。高泽春从噩梦中惊醒:“啊——”双眼瞪大,眼睛布满血丝,他喘着气,眼珠子转了转,看到床边站立的人影时,吓得心脏骤然一缩,人差点翻滚到床下。

“小、小娉,是你啊。”

“听到泽春叫我,我便来了。”坐上床,温娉冰凉的手放到高泽春的胸膛上,“泽春,我爱你。”

高泽春抑制不住地粗喘着气,似乎还未从噩梦中醒过来。他眼前的妻子缓缓解开他的衣扣,然后把唇凑到他的唇边,这时,一股浓郁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窗外的光,高泽春看到温娉脸上不断蠕动的蛆虫,那些虫子啪嗒、啪嗒地从她的脸上掉到他的身上。

高泽春尖叫一声:“啊——”

高泽春翻身而起,他从噩梦里醒来,瞳孔放大,心脏快速地跳动着,汗水不断从脸上滴落到**,身上湿黏黏的。

窗户响动着,这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刚刚的噩梦太过真实,这种感觉压得他差点透不过气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高泽春站起走到窗口,把不断响动的窗关上。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平复好自己的心情,高泽春拉开灯,打开门。

门外站着温娉。看到她,高泽春精神不济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方直勾勾地看着他:“和泽春分开,我睡不着。”

伸手扶住人,高泽春说:“我送你回房。”对方的手有点冰凉,这不禁让他想起刚刚的噩梦。温娉双手放到他的胸膛上:“不,今夜,我要陪着泽春。”

“小娉……”

温娉推着高泽春入门,她一路把人推倒在**摁住,随即双腿跨坐到高泽春的腹部。高泽春看着瞬间让他感到陌生至极的爱妻,心有余悸地拒绝道:“小娉,你身体不好,我不想伤害你。”

手指轻轻划过高泽春的脸,她露出对方从未见过的妩媚笑容:“但是,我需要泽春。”说完,嘴唇吻下。

眼看嘴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刚刚的噩梦闪现眼前,高泽春胃中一阵翻滚,猛地推开温娉然后跑去了一楼厕所。

“唉——泽春!”看着高泽春忽然离开的背影,温娉急忙叫唤。

门口,一个人经过,他脚步停留,然后偏头看向温娉。

屋里屋外,两人目光对峙。

顾远看着她,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然后往楼下去。

房间**,温娉指甲陷入掌心。

高泽春有些心力交瘁,这两三个晚上,他备受噩梦的折磨。而温娉,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是的,陌生。对方明明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却让他感觉陌生不已。以前的爱妻,温柔贤淑,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世家小姐。现在的妻子,多了一股媚色,有点像不知检点的女人。

今天,坐着车子去益丰洋行时,顾远突然说自己不小心把枪落在高家了。不得已,车子返回大洋房。

突然返家,厅堂里,正在擦拭桌椅的乔婶有些受惊。

去房中翻了一圈,出来后,顾远问乔婶:“乔婶,你可看到我放在房里的枪了?”

乔婶有些结巴地回道:“我刚刚看到太太进了客房,她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枪。”说完便紧张地低下头继续擦拭桌椅。

顾远扭头对高泽春说:“高先生跟我上一趟楼。”

不疑有他,高泽春上楼后直向温娉房中走去。咿呀一声,门推开——里面,温娉坐在地上,她右手拿刀,左手拿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兔子,白色洋装上血迹斑斑。

这一幕落入眼中,高泽春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他猛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温娉房间。顾远看着刀子落地,一脸惊慌的温娉笑着跟上高泽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高泽春气息不稳:“开车,去洋行!”

司机回道:“是,先生。”

车子开动,家中二楼窗台旁,温娉看着他们离开,身上的白色洋装异常猩红醒目。

高泽春面色阴沉,语气不善:“这就是你骗我返回家中的原因?”

顾远拿出夜巴黎香水摩挲,慢慢回道:“是的。”

“顾远,我警告你,不要去做无关的事情!”

“无关?呵呵。高先生,据我所知,高太太得了无药可医的肺痨,可奇怪的是,她却活得好好的。你说,这活着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呢?”说完,打开香水盖,夜巴黎的味道弥漫,钻入高泽春的鼻孔里。闻着这股熟悉的香味,高泽春心神一晃——自从小娉的身子骨好起来后,就不再使用以前的香水和首饰,就连衣服也要换新的。这一切的一切,让她看起来像是个披着自己妻子皮肉的陌生人。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高先生心中比我还有数吧。”

“再敢多说一句话,你给我下车!”

顾远不再说话,把香水盖上。

在洋行忙碌了一天,下午,高泽春打算回家,顾远拦住了他:“有人!”说着把他推回洋行,然后向对街戴着黑色帽子穿着布衣的男人走去。那男人注意到他,收枪快步混入人群跑掉了。顾远拔枪追上那个人影,但此人狡猾,他借助路人避开顾远的追捕。一段路后,顾远便不再追了,他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到底,是谁要杀高泽春?

返回益丰洋行,高泽春忙问:“抓到人了吗?”

顾远巡视了一圈,回:“让人跑了。”他心中甚为不解,高泽春到底得罪了谁,以至于对方要拿下他的性命。

两人坐车回去,到达高家时,顾远看到高家门前,车素薇与温娉对峙。下了车,顾远扬手招呼:“素薇。”

看到高泽春回来,温娉微笑上前迎接:“泽春,你回来了。”

高泽春微微一避,但对方还是挽住了他的胳膊:“嗯,刚回来。”

温娉紧紧牵着他的手:“咱们回家。”

“好。”

顾远招呼车素薇:“去那边谈。”于是,两人转进另外一条街巷。

车素薇开口道:“小二哥不见了。”

顾远一怔:“什么?”

车素薇有点焦急:“宋修还没回来,捕房巡捕到处找它。眼下,小二哥要么去找宋修了,要么来找你了。”

“我没见过小二哥。你先别急,它这么聪明,一定不会走丢的。”小二哥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狗,顾远相信,它就算处在险境,也一定能逃脱。

“最好在宋修回来之前把它找回来,不然,他要是知道狗不见了,会发疯的。”车素薇有点愁,宋修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早知道,我该带着它的。”顾远不由叹息一声,小二哥若真出事,他难辞其咎,“我现在脱不开身,你先雇人找找它。”

车素薇点点头,眼下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好,我雇人找它。对了,有两件事我要告诉你。”

“司鸿飞和杜若凝的事?”

“嗯,除此之外,还有高太太的事。”

“温娉的事?说说。”

“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温娉的时候,我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匆匆一瞥,没看清她的脸。刚刚我来找你,你人不在,是她开的门,我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同时,我总算发现了当初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那就是她脸上动过刀子。”

“动过刀子?”

“我给尸体做复原的时候,会对尸体进行填充。我发现,温娉的鼻子有填充物,眼睛这里,还被割过。我怀疑,她有问题。”这种痕迹很细微,如果不是对人体十分熟悉,根本就发现不了。

顾远点点头:“我知道了。说说司鸿飞和杜若凝的关系。”

“司鸿飞骗了我们,他和杜若凝有可能是恋人关系。医院里,曾经有病人见司鸿飞亲杜若凝的脸颊。而且,最近有人刺杀司鸿飞。现在,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往返家中。”

车素薇的话让顾远脑海中那团线猛然纠缠!

“司鸿飞被刺杀……高泽春被刺杀……杜若凝尸体失踪……温娉异变……脸上还动过刀子……香水味……”闭上眼睛仰望天空,顾远脑海中的线团炸开又纠缠在一起。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找出里面的关联。

“恋人关系……恋人……恋人……爱……”

顾远脑海中的线团彻底炸开,它们不再纠缠,一条一条地如同流水般平静地缓缓流动。睁开眼,顾远忽然笑了起来。

那几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终于被他完美连接在一起了。

“顾远?”

“‘杜若凝’的尸体在司鸿飞家里。你回去找陆督察,让他想办法,明天下午五点让严云舟带巡捕入公共租界搜查司鸿飞的家。如果找不到尸体,就去广仁医院停尸房找,然后抬到司鸿飞的家里。届时,我带高泽春和温娉前往。哦,对了,把杜老爷和杜太太也一起请过去,就说他们女儿的尸体找到了!”

“好。那你自己小心点。”隐隐约约地,车素薇已经猜测到了真相。她告别顾远返回法租界,而顾远去买了一样东西。

晚上温娉要与高泽春同睡,但被拒绝了。心下琢磨了一番,温娉忍耐下来。她相信,总有一天,泽春会与自己欢爱。毕竟,自己是他的爱妻,不是吗?

把灯关掉,当温娉转身要回**时,她突然恐惧地发出尖叫声:“啊——”随即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心脏绞痛,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的窗口外吊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她眼熟不已的洋裙和鞋子!

“小娉!”

门被打开,高泽春和顾远进来。看到抓着胸口倒在地上差点窒息而死的温娉,高泽春急急忙忙地半抱住妻子,而顾远打开灯。他看向窗外:“这人偶怎么吊这里来了?”说着,走到窗边,然后将成年人偶扯了进来。

“小娉!小娉!”

温娉慢慢缓过来,她痛苦道:“泽春,我害怕!”

高泽春紧紧抱住她:“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顾远把人偶扔在他们面前:“真是对不起,一不小心让人偶给跑了。”

跑了?真是诡异至极的话。

在看清穿着洋裙和鞋子的是什么东西后,温娉缓缓放下心来。顾远蹲下,他理了理人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子递给温娉,说:“这种药,是我从一位姓杜的人家拿来的。心脏不好的人,吃了会好受一点。高太太,给。”

听了他的话,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温娉脸色大变。她把脸埋在高泽春怀中:“我没事了,泽春我害怕这个人偶。”

高泽春脸色阴沉。

“好,我这就拿走。”顾远双手抱起人偶,离开了温娉的房间。

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穿得十分得体的人偶,顾远自说自话:“高太太,看到了吗?有人夺走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爱人。”

把妻子安抚好,高泽春回房中,他从柜子最后一个抽屉里拿出照片。

看着照片上的妻子,他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小娉……”

刚刚,那只人偶身上穿戴的是爱妻曾经穿的衣服首饰。

次日,在益丰洋行忙碌了一整天打算回家的高泽春问顾远:“外面,可有刺杀我的人?”

往外看了一眼,顾远说:“没有。高先生,我已经知道刺杀你的人是谁了。”

高泽春追问:“是谁?”

顾远卖了个关子:“咱们回去接高太太一起认认凶手。”

高泽春眉头微皱:“你是说,小娉认识凶手?”

顾远:“是的,所以才要把人一起带上。”

高泽春:“我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只要走一趟,你心中所有的疑惑,将全部解开。”

顾远话中有话,高泽春顿了一下,最终点头:“好。”

回到家,在高泽春进门找温娉时,顾远把司机打发掉,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远不由轻点方向盘,约莫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高泽春和温娉。

坐上车,高泽春说:“走吧。”

车子缓缓启动,温娉低声问道:“泽春,为何要带上他?”她摸到了丈夫的手,高泽春下意识避开,温娉眼睛深处闪过不明的情绪。

高泽春回她:“我让小刘去办别的事情了。”然后扭头看车窗外。

车上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正在开车的顾远开口:“高太太,我闻到你用的是棕榄公司的香水,是吗?”

温娉柔声回道:“顾探长好鼻子。”

顾远笑回:“我记得高太太喜欢的是夜巴黎。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您却喜欢上了和杜若凝小姐一样的香水。”

车里的气氛再次凝固,高泽春轻咳了一声:“好好开车。”这种变化,他自然知道。只是,爱妻身子刚好,以前的很多事情也都不记得了,所以不管她要什么,他全会给她。现在想想,他更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喜欢夜巴黎香水的温娉。

顾远不再说话。

车子行了近半小时,看着窗外的景色,温娉脸色慢慢变化,她揽住高泽春的手臂:“泽春,我身体不适,咱们还是回家吧。”

高泽春安慰:“咱们去看看就回。”

偎依到他身上掩住渐渐扭曲的脸,温娉说:“泽春,咱们不是去戏院看戏吗?为何到这种地方来了?”

“咱们先去个地方再去戏院。”

“可是,我真的不舒服,真的不想去了。”

“高太太身子不舒服?巧了,咱们现在去的是一位医生的家,高太太忍忍,咱们马上就到了。”顾远插口。

温娉脸色大变,挽着高泽春的手臂收了回来,指甲不禁刺进手臂,以此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难过地说道:“泽春,我真的不想去,求求你,咱们回家吧。”

高泽春已经注意到妻子的反常,但他不为所动:“咱们去去就回。”盘旋在心底的疑云、刺杀自己的人,还有深夜里不断的噩梦,他都想知道,也不愿再行走在迷雾中。

“还有三分钟就到了。”说完,顾远一踩油门,车子飞了出去。温娉脸色更加苍白,她手指微微发抖。在高泽春开口要顾远开慢点时,他们已经到了司鸿飞的家门前。

司鸿飞家门前,站着几个巡捕。车停下,顾远下车给温娉开车门:“高太太请。”

温娉抬头,双眼爬满了血丝,满是怨恨。顾远一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太太,司医生在等着你呢,请吧。”随后,低头凑到温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温娉眼睛瞪大,眼睛深处的恨意更甚。

高泽春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他伸出手:“小娉,先让司医生给你看看身体。”知道躲不过,温娉只得把手放到高泽春手上,然后下了车。

看到顾远,巡捕招呼了一声,并告诉他康一臣带几个兄弟去医院了。

顾远点点头,然后带人进门。

司鸿飞家带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是个小池子,右边是一大簇牡丹花。穿过小院进一楼大门,里面,司鸿飞正一脸阴霾地坐在椅子上,几个巡捕、严云舟、车素薇,还有曹青萝守着他。除此之外,杜老爷和杜太太也在。

看到顾远进来,杜老爷上前质问:“我听说,你找到若凝的尸体了?”

莫名其妙地被叫到司医生的家里,难道若凝的尸体被司医生给偷了不成?

进门的温娉看到杜老爷和杜太太,听到他们的话时脸色大变。而杜太太不禁把目光放到温娉的脸上:像,实在是太像了。可是,再细看,又有区别。

温娉别过脸,不让对方打探。

曹青萝笑着对顾远挥挥手,顾远回以一笑,曹青萝脸上莫名一红。

对杜家人的问话,顾远回:“杜老爷莫急,今日我一定还给杜老爷一个杜小姐。”

杜太太焦急:“那你倒是还回来啊。”

杜老爷拉住杜太太,说:“看顾探长怎么说。”

杜太太只得闭口。

顾远不疾不徐:“今天,既然大家都来了,那么,我便把窃尸案和刺杀案全都结了。第一,咱们先解开窃尸案,只要解开了窃尸案,刺杀案便能真相大白。”说完,他走到司鸿飞对面的椅子前坐下,然后拿出两瓶不同的香水——夜巴黎香水和棕榄公司的香水。他转头叫“素薇”,车素薇递过两份病历单。顾远接过说:“这两份病历单,一份是杜若凝的,一份是温娉的。”

“原来是你们偷了我的病历单。那么,你想告诉我,我写的病历单有假?”司鸿飞一脸阴沉地质问。

“不,司医生写的病历单一点问题都没有,有问题的只是这两张病历单上的病人罢了。”说着,他扔下第一份病历单,“第一份病历单,杜若凝的。杜小姐心脏不好,一直以来,都是司医生给她开药。从她的病历单来看,只要她控制自己不动怒,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但她偏偏在外面受到刺激猝死了。可从我的调查得知,杜若凝不仅惜命,还怕死。为了缓解易怒的脾气,她只得找发泄的途径。她拿剪刀剪碎首饰,可当这也满足不了她的时候,她便对小动物下手了。你们说,一个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而不惜杀生的人,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走在危险的马路边猝死了呢?”

杜家二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顾远口中的女儿,何其陌生。杜太太忍不住道:“我们家若凝才不是这样的人!”

“杜太太请听我把话说完,至于到底是不是,结果出来,您自然知道。”顾远语气不近人情。他拿起第二份病历单走到高泽春和温娉面前:“第二份病历单是高太太温娉的。这份病历单上没有写病因,只有食膳的记录,是得了肺痨的人常吃的。所以,高太太有个无法治疗的不治之症——肺痨。我说得对吗,高先生?”

高泽春目眦尽裂。

“那么,高太太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绕着他们转了一圈,顾远站定在温娉面前。温娉恨恨地瞪着他,她咬着唇控制着自己。

严云舟摘掉警帽,大声道:“顾探长,别卖关子了。”真是好奇死了,今天这一趟没白来。

车素薇接口:“因为,这都是司医生、高先生和杜小姐谋划的一场把戏。”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何会有联系。

顾远转身走到厅堂中央:“不,确切地说,是司鸿飞和高先生,杜若凝和司鸿飞各自谋划的把戏。”

司鸿飞深沉地看着顾远。温娉咬破嘴唇,鲜血从嘴唇上流了下来。高泽春脸色变得苍白,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心中所有的疑惑也即将揭开。

严云舟挠挠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高先生,你求过司医生救高太太吧?”

脸色苍白的高泽春不语。

顾远继续说,莫名多了一丝悲情:“你深爱着高太太,却只能痛苦地看着她死去。受尽爱妻去世痛苦折磨的你找到司鸿飞,求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救活高太太。最终,对方答应了你的请求。可是,你可想过,人死怎能复生呢?”

严云舟瞪大眼睛,他指向温娉:“她诈尸!”

“不。”顾远走回椅子坐下,继续面对司鸿飞,“是借阳寿。只不过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罢了。”

司鸿飞嘴巴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高泽春骇然地看着身边的温娉。

顾远继续说:“杜若凝头七之后尸体被盗,那么,怀有什么样目的的人会盗尸呢?对此,我讨教了一位挚友。她告诉我,其一,冥婚,盗尸给未婚死去的男子配阴婚。其二,借尸还魂。其三,食尸人,喜好食尸的人盗窃尸体肢解食用。其四,借阳寿,找到同生辰之人,在其死亡之后,把对家尸体扔掉,然后让对家为自己供奉香火,以此吸足阳气之后于头七复活。”

四个答案,每一个都骇人听闻。

顾远拿起两份病历单:“巧的是,病历单上的杜若凝和温娉生辰相同。”

严云舟说:“我知道了,温娉借阳寿起死回生!”

顾远摇摇头:“死去的人又如何能复活?不管是借阳寿还是借尸还魂,都只是传说。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真正能复活的人。况且,我前面说了,借掉的人,不是高太太。”

严云舟继续追问:“那是谁?”

车素薇看向温娉:“是杜若凝。”

“对,是杜若凝杜小姐——”顾远指向“温娉”。所有人的目光放到“温娉”身上,这些人中,只有司鸿飞神情不变。

高泽春双目闪过各种情绪,有自责,有后悔,也有愤恨。他人一退,与“温娉”,也就是现在的杜若凝拉开了距离。

“泽春!”杜若凝欲上前,在手碰到高泽春的时候,高泽春呵斥:“别碰我!”然后,如同在看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似的看着她。

难怪,难怪“小娉”好起来之后变得这么奇怪,她还把以前喜欢的东西全部扔了。想到这里,高泽春痛苦莫及。

杜若凝身体摇摇欲坠,杜家二老急忙上前:“若凝!”

杜若凝终于失控尖叫道:“不是!不是!我是温娉!我是温娉!我不是杜若凝!”说完,抓住胸口,痛苦地蜷缩在地。

“药,快拿药来啊司医生!”杜太太激动地大声道。顾远拿出药瓶子一扔,司鸿飞接过,把药给她喂了下去。

看杜若凝渐渐缓过来,顾远继续说:“杜若凝,你喜欢高泽春,得知温娉肺痨活不了多久的时候,便乞求,甚至是以命要挟司鸿飞给自己改头换面,成为‘温娉’,作为高太太留在高泽春的身边。无奈之下,司鸿飞答应了你的请求,然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给你改头换面。本就长得相似的两人,在司鸿飞的刀子下,几乎变得一模一样。之后,杜若凝躲在家里养那张动过刀子的脸,并对外宣称自己生病发烧。直到,温娉死亡。”

顾远看向司鸿飞:“于是,你们两人开始计划。司鸿飞,你诱导高泽春,说能借阳寿复活温娉,失去爱妻之痛的高泽春信了你的鬼话。接着,你和杜若凝买通了人开车,然后玩了一场差点撞车受到刺激猝死的把戏。

之后,杜若凝头七当晚,你和高泽春一起把温娉的尸体放入杜若凝的棺材里,并把杜若凝的尸体弄了出来。高泽春有所不知的是,在他走后,你们两个一起把温娉的尸体运了出去。再过七天,你带着高泽春去接‘ 温娉’,他不知道复活的人并不是温娉,而是杜若凝。”

杜若凝激动地大声尖叫:“你、你胡说八道!”

高泽春脑中一片空白,神情痛苦,几欲落泪。他都做了什么啊!捂住脸,他痛苦问道:“我妻子的尸体在哪儿?”

“已经派人去医院接过来了,高先生只需要耐心等待。”顾远对倒在司鸿飞怀中的杜若凝说:“杜若凝,你可在猝死之前交代过哑叔一件事?”

杜若凝表情惊恐。

顾远皮笑肉不笑:“你告诉哑叔,在你死亡的当晚和头七午夜,一定要离开灵堂两小时左右。你既然这么交代,足以证明你事先知道自己会死,还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这一点,她无法反驳,因为哑叔是最直接的证人。

严云舟又疑问:“如果她是假死,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车素薇回答:“这就看司医生了。收殓杜若凝尸体的第一个人是他,通知杜若凝死亡的消息的人也是他。所以,我想问问,杜老爷、杜太太,你们真的有确认过她真的死了吗?”

杜家二老面面相觑:“司医生说若凝救不活了。”

车素薇道:“这就对了。因为你们过于相信司医生的话,所以,不管他说什么,你们坚信不疑。”

杜家二老难以置信,他们急忙从司鸿飞怀中扶起女儿,不再让他靠近半步。

司鸿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水来。

“其实,这窃尸换尸的把戏很简单。高先生要是没有执迷不悟的话,很容易揭穿‘温娉’。”说完,顾远拿起香水拧开,“在杜家调查尸体失踪的案子时,我在杜若凝的棺材和她的房间里闻到的是棕榄公司的香水味。

这证明,她喜欢的是这款香水。在医院和高家,我闻到了‘温娉’和杜若凝用的是同一款香水,可高太太喜欢的是夜巴黎。”

“我背叛了小娉,亲手毁了她的一切!”高泽春几欲崩溃。想到自己和陌生的女人上床,想到自己亲手把爱妻的东西扔了,还纵容对方把娃娃杀死。这一切,让他痛不欲生。

杜若凝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她愤恨地看着顾远。

“汪汪汪!”这时候,外面传来了狗叫声。车素薇急忙道:“是小二哥!”

小二哥蹿了进来,扑到顾远身上,顾远急忙抱住它。严云舟大声说道:“小二哥,你跑哪里去了?整个捕房的人都在找你,幸好宋修没回来,不然非拆了巡捕房不可!”

“汪汪汪!”

“是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小二哥。”

“榊切人先生。”车素薇讶异,还真是巧呢。

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摘下帽子对她有礼一笑:“车小姐。”

顾远放下小二哥,小二哥汪汪叫着跑向车素薇。车素薇含笑摸摸它的脑袋训斥道:“小二哥,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你,下次可不要单独跑出去了。”

“汪汪汪!”小二哥舔舔她的手心。顾远说:“你看着小二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个案子给解决了。

车素薇点头。

榊切人退到车素薇的身边,不再打搅顾远工作。看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竟然能看到顾探长断案。

“言归正传。其实,杜若凝,你要是没有嫉妒心,再忍耐一下不对高太太的遗物下手,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也幸好乔婶念旧,把东西悄悄地藏了起来,还把你嗜好杀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这才让我知道你和我要找的杜小姐一模一样。”

杜若凝浑身哆嗦,瞪着爬满血丝的眼睛,她扭曲着脸说道:“是的!

我就是嫉妒!嫉妒温娉的一切!所以,我要毁掉温娉所有的痕迹,让泽春眼里只有我!”

高泽春怒极:“你这个疯女人!”

杜老爷也训斥:“都别说了,给我回家!”这张老脸,他别想要了。

杜若凝歇斯底里地大叫:“不回!我就是不回!”

杜太太放声大哭:“这都什么事啊!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啊!”

顾远继续说道:“如果司鸿飞没有窃走高太太的尸体,杜老爷他们也不会登报寻尸,自然,我们也不会调查这件事。可司鸿飞为什么要盗走高太太的尸体?这是因为,他不信任你。”

“你说什么?”杜若凝表情凝住,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看向司鸿飞:“鸿飞,你为什么要盗走温娉的尸体?不是说好,让她代替我下葬吗?”

司鸿飞看着她不言不语。

顾远冷冷地哼笑一声:“杜若凝、司鸿飞,你们两人,从未有过盗尸这个计划。司鸿飞为什么要盗尸?因为他是最了解你的人。他知道你爱慕虚荣,只要成为温娉,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司鸿飞为防止你甩掉他,便盗尸,等待你回到他的身边。”

杜若凝恨恨地瞪着司鸿飞:“这不可能!”

顾远问:“为什么不可能?只要把高泽春杀了,你继承了高泽春的财产,然后再拿出尸体威胁一番,你敢不答应?”

“你说司鸿飞要杀泽春?”杜若凝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竟然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心绪大起大落,悲痛过后,高泽春表情变得冷酷。

“不……不是这样的。泽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杜若凝欲向高泽春走去,但被杜太太死死拦住,她哭道:“若凝啊,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啊!”高泽春,是他们家惹不起的啊。

看高泽春避开她,杜若凝扑向司鸿飞厮打:“司鸿飞,你毁了我的一切!”

看着杜若凝的表情,司鸿飞知道自己输掉了她的感情。他再也忍不住了,额头青筋暴跳,粗声粗气地大声道:“是!我要杀了他,只有这样,你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杜若凝歇斯底里,然后胸口开始绞痛:“你疯了吗?敢杀害泽春!”

“我疯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眼中只有高泽春!只有杀了他,你才能死心回到我身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激动的杜若凝心脏更疼了。

“若凝!若凝!”杜太太大哭,杜老爷慌忙扶住人。

顾远插口:“司鸿飞,杜若凝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司鸿飞如同暴怒的野兽:“凭什么?”

顾远唇角浮起冷酷的笑意:“就凭她雇人杀你。”

整个小厅瞬间安静,司鸿飞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顾远口中吐出残忍的事实来:“只要把你这个祸根除掉,她就能无忧地和高泽春在一起。因为,知道她真正身份的人只有你。”

啪的一声,司鸿飞猛然上前狠狠打了杜若凝一巴掌。杜若凝脸一偏,瞬间肿了。司鸿飞抖着嘴唇:“竟然是你雇人刺杀我!”

杜老爷护住女儿,他怒道:“司鸿飞你干什么?”

杜若凝回神,狠毒地说道:“你有什么比得上泽春的!只要把你除掉,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往,就没人能拆散我们!司鸿飞,我现在是温娉,不是杜若凝!”

“住嘴!不许你再侮辱小娉!”高泽春气得想杀了这个狠毒的女人。

“真相至此已大白,你、你、你——”顾远指向高泽春、司鸿飞,还有杜若凝,“从一开始,你们三人便犯下了罪。最可怜的,还是去世的高太太温娉。”

三名罪人,闹得去世的人不得安宁。杜若凝贪婪,司鸿飞诡计多端,高泽春为了爱妻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这终归,还是冤孽啊。

“远哥,我找到尸体了。”外面,传来了康一臣的声音。

“抬进来!”顾远大声回道。

于是,康一臣和巡捕把温娉的尸体抬进里面。看着厅里的情况,他便知道案子已经解开了。把尸体放下,高泽春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他浑身颤抖地揭开盖尸布,在看到温娉尸体时,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小娉……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恨,好恨!心中懊悔至极,那连夜来的噩梦,是对他的惩罚吧。

痛苦、绝望的气息缠绕着高泽春。他脸上的泪水滑落,滴到温娉的脸上,他缓缓低头亲吻温娉的尸体。

杜若凝失控尖叫:“不是的!不是的!泽春!我才是真正的温娉!我真的爱你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扑过去,但被杜家二老拉住。杜若凝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杜老爷急急忙忙拿出药给她吃,之后与杜太太一起拖着她离开了司鸿飞家中。

结束了。

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曹青萝没有把杜家丑闻登上报纸。可她不这么做,高泽春却这么做了。一时间,杜家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现在,杜若凝每天在吃药中度过,人疯疯癫癫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一般。

而司鸿飞,再也没有成为医生的资格,他离开了广仁医院,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高泽春大病了一场,再见到他的时候,人瘦了一圈。晚上,再也没有噩梦纠缠着他。他从乔婶那里拿回了妻子的遗物,然后把杜若凝的东西全部扔出了家门。

夏风徐徐,温娉墓前,顾远放下了一束花。他说:“高太太,一直没有亲口感谢你当年的相助之恩。”

当年,温娉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那个黑暗的深夜里,他受伤的时候,是这位温柔善良的女人让他坐上了车子,并对追杀而来的人指了错误的道路,让他逃过一劫。所以,他在试探杜若凝。杜若凝说自己忘了以前的事情时,他便已确定对方不是温娉了。

这么好的女人被病魔夺走了性命,老天爷还真是残忍啊。

顾远站起:“安息吧,高太太。”然后转身离开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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