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遍寻不着

周继之临时有事要处理,林未然便自己回了家,那条平坦宽阔的巷内,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林未然循声望去,便见苏里蹬着小厚高跟,满脸通红地冲进了林宅的大门。另一个当事人夏子玉,正轻抚着微微泛红的右脸颊,舌头在口腔右边饶了一圈,虽然被打的人是他,但依然雅痞得帅气。

这是演的哪一出?

听见有人说话,夏子玉一侧脸便发现了林未然,他随即站直身,将手从脸庞处放下,无所谓地道。

她知道了。

绽言?

夏子玉耸肩。

林未然微不可闻地叹气。

其实很多话我以为我不说出来就能不触碰到你心底的伤,可是夏子玉,我有没有慎重地提醒过你,绽言已经死在一场意外,再也回不来。所以如果你对苏里有些些真情,是否应该珍惜眼前人呢?

语毕,她清楚地看见夏子玉似是苦笑一下,眼睛里有某种类似受伤的情绪一闪而过。男子低头,从上衣荷包掏出细细的雪茄点上,一时间周围香气扑鼻。自从绽言死后,夏子玉再也不抽一般的烟,极其烦闷了,便用雪茄代替。像折磨一般,只是想要一点点吸进肺里,却从不潇洒的吐出来。因为绽言曾经说过,夏子玉吞吐眼圈的样子,是世上最魅惑的风景。他怕这样做,会时刻想起那张脸,那双眼。

知道他又陷入回忆,林未然出声将之打断。

知道吗,对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人。我最崩溃的时刻,曾拥有过的那些黑暗时刻,都是你陪在身边。所以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的伤,相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只是夏子玉,我怕我不揭,那些伤口会结痂成一个巨大的结,永远都化不开。

言尽于此,林未然捏着手上的白色小提包,终是提步往林宅里走。他从来不笨,林未然知道。

直到女生连背影都不剩的消失在他眼角余光,夏子玉嘴边的苦笑才一分一分的扩大。他想起方才和苏里的对话,应该说是歇斯底里的争吵。夏子玉提出以后分道扬镳各不相干,苏里却不罢休的声讨。

想拿我来打马虎眼,用完了就甩人,没门儿!

闻言,夏子玉却只倚着墙壁冷笑。

少装腔作势,你不过也是想利用我来达到气林未然的目的,我们只不过各取所需。你对周继之的企图我又何尝看不穿?现在在我面前装弱势群体,是不是太讽刺了。

他看着女生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最后却也只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不介意你对任何人说是你甩我,这样比较有面子一点。

此言一出,终于如预想中的受了一个耳光,夏子玉在女人方面从来不在乎这些,按照他的风流习性,挨耳光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回。只是他没有看见苏里愤怒转身时,牙齿差点将嘴唇咬破。

在苏里心中,是真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吗?不尽然。

其实不管是在一段真正的感情还是游戏里,面对夏子玉这样的男人,要想不动心,是很难的。女人与男人相比,就输在那一点,男的比女的理智,可以在一段游戏中游刃有余再孑然抽身,而女人纵然一开始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仍很容易在某个小细节中,怦然心动。

而苏里庆幸的是,这心动来得太轻太缓,抽身得算早,还不至于到她不能承受的范围。

夏子玉久久地驻足在爬满藤蔓的墙边,右脚斜抵在墙角,微垂首,似是在审视自己。他从与苏里刚刚的对话,又想到林未然说的那句,绽言已经死在一场意外。

真的是,意外吗?

彼时,夏子玉与林未然还是两半大不小的孩子,被父母宠上天的少爷千金。是14岁的样子,夏子玉同往常一样跟着夏聂一起去林家做客,虽然年纪还小,但穿套的全是上等布料贴身剪裁的正式装。大人谈事他们都还不懂,当时的夏子玉,只记得父亲无意间好像说了什么,林施与的脸色已然不对。

与林未然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同伴,他比她大上1岁,对她的感情也是分了阶段的。在那个夜晚之前,夏子玉以欺负林未然为乐,在口舌上,小孩子吵嘴般,林未然总是输家,鼓了腮帮子去向夏聂告状。那个夜晚之后,林未然忽地就在他眼前变了个人,经过岁月更迭,进化成刺猬,旁人不能近身。

他清楚的记得,林未然被送到法国那天,在渡口,很多人去送。林施与伸手要给女儿最后的拥抱,林未然却一声不吭地闪躲在一旁,死盯着夏子玉,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直到要开船。就是那么一刻的想法,没有害怕和考虑,夏子玉回到家便鬼使神差地闹着也要出国。他本来是想跟随林未然的脚步也去法国,但夏子玉的姑姑在英国,夏聂虽然也想着出去见见世面好,可毕竟是独子,不放心,最后才将他硬往英国送。

好在英法相隔不远,初到,语言不太通,夏子玉就这样四处结巴着问路,才找到林未然所在的地方,住宿条件很好,一套小独栋。夏子玉到的时候是傍晚,林未然看见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突呜咽出声,毫不顾形象。想起来,那是夏子玉从小到大到现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林未然这样肆无忌惮的眼泪,像个最普通的孩子般,像在那个渡口一样拽着他的衣袖一样,抽噎不断。

到英国两年多,夏子玉终于成功说服家人要搬去学校宿舍,之后便经常英法地来回跑。房间有两个,他睡另一间。他第一次去的时候,那天晚上林未然睡得很不安稳,从梦中尖叫着惊醒。夏子玉冲进去,林未然娇小的身子便直直地扑进他怀里,不断问你在么?!你在么?!

直到他使劲点头应承,怀里的人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后来林未然才告诉夏子玉,在他还没有出现之前,她几乎是整宿整宿的不闭眼,偶尔的风吹草动,总是让她心有余悸。

绽言是夏子玉一个班的同学,光是看长相和穿着,也知道是个大家闺秀,只是作风比当时的那些小女生要大胆得多,毕竟在那样的年代,女生去主动追求自己的心上人,没有许多分勇气垫底是绝对做不了的。那时候,夏子玉的眉目已经渐渐成型,世家公子打扮,惹来许多人爱慕,绽言便是其中之一。

夏子玉对绽言的态度,同其他任何女生一样,不主动,不拒绝,两人顺理成章交往。夏子玉身边围绕的不止她一个,绽言是知道的,只是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够坚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一天会彻底抓住夏子玉的心。因为她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对于其他女人,夏子玉没有一份真心,所有她有把握,直到与林未然狭路相逢。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夏子玉可以对一个女生做到如厮,几乎每周不间断,风雨无阻地往另一个城市跑。记住对方所有的小习惯,爱吃什么,讨厌什么,甚至是思考和说话的方式,都一清二楚。可她每次问出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她。得到的答案总是一笑而过,很肯定的否。

依然是一个周末,绽言在马路上拦截住夏子玉的去路,叫嚷着你再去找她,我就死在面前!夏子玉理所当然不受威胁,结果是,她就真的死在了他面前。夏子玉走在前方头也不回,只听见身后吱呀一声急刹,接着周围开始有人惊呼。马路中央,血开了一地艳丽的花,那样直观灿烂。

后来的夏子玉便开始审视自己,对林未然的感情,分析来去,也终于承认不只蓝颜那样的简单。

从什么时候起呢?她在小渡口不罢休地拉住自己的衣袖那一刻,惊惶扑进他怀里那一刻,还是更早?所以说,每一段感情,上帝早在云端早就写下了伏笔,没有理由,无从追溯,更没有所谓公平。如果爱情能够用公平不公平,或者值得不值得来衡量的话,那么夏子玉在不知不觉间,为了林未然而作下的感情孽,实在太大。

绽言死后,夏子玉倒常常想起她,但大多是不好的记忆,最后一抹红。他再不抽烟,以一种怀念的方式,无关情爱。因为夏子玉深刻的知道,其他女人爱的是他一掷千金,爱他的外表容貌,却唯独绽言是爱他这个人。他曾经很认真的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他,绽言的回答是。

我在楼梯转角看见一个男人在抽烟,吐出的那些烟圈很漂亮,于是我爱上了那些眼圈,顺带爱上了他。

顺带,却赔上生命。这样的爱情,就像夏子玉对林未然说的那样——孤勇,潜意词便是不理智。将爱情奉为终生信仰,这样的男女子,注定不会太幸福。

那个冬天比以往都冷上许多,这座城市下了一场中雪,许多农作物被冻伤,市面上供应不足。林施与到处招兵买马拉关系,想以比平常市面高的价钱从其他地方进许多外粮,来提高价补给。如此大费周章,本就是想着从中大赚一笔,但过程却不太顺畅。

率先有人向林施与抛出了橄榄枝,省去他不少麻烦,便专心致志对付这一个。过来谈数量多少和价钱的卖家是个青年人,姓张,单字一个武,身材壮实五大三粗的模样,身边带了几个奴仆。林施与和其交谈之间,价钱几度谈不拢,周旋几回一来二去,才发现那人竟与周继之相交甚好,两人曾一起留学,若不是对方无意间说起,还没有人知道。

如果这些作物不快速拿下,好时机一过便是满场空。其实林施与也猜到其中猫腻,毕竟张武的出现太凑巧,期间又在这时候提到周继之,这件事想来与他脱不了关系。他是想借着自己大赚一笔,林施与了然。平生特别不喜爱被人利用的感觉,但现在进退维艰,如果现在退了张武,找其他买家谈价钱那些,时间必定是赶不上了。况且为了这单生意,林施与砸下的钱不算少数了。思量几番,最后也只得叫回周继之,要他出面沟通。

回到林宅的时候是傍晚,周继之一进门便被领着进了主堂,有下人及时地将火炉子送进来,一屋子灯火通明。林施与依然是坐在那张老太椅上闭目养神,身上盖了厚厚的毯子,一摇一摇,颇为惬意。见他那副不问世事安享晚年的样子,周继之暗衬,老奸巨猾这四个字,林施与还是担得起的。

林施与睁开眼,没有丝毫浑浊,同坐在一旁也没有开口的周继之开始闲聊。从天气到赌坊和铺子的生意,最后才若有似无地绕到正题上。

这市面粮食短缺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二,外城供应的商家也已经来了,真不巧,说是你读书时候的同学,好像是叫张武的?

闻言,周继之也不否认,淡淡点头,有那么一个人。

我与他谈过数次,价钱方面下不来,说是任何人低于这个价格都不行,用硬的,又要忌惮上他几分,张家在外城的影响力也是不可小觑,现在明知是往虎口里来,带的应该不止身边那些人。

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周继之顺着把话往下接,这粮食供应不只牵扯到中饱私囊的问题,还有整个城市的人身安定,有可能的话,我愿意去和他谈谈。

见自己还没有开口,对方便应承下,林施与满意的眯眼笑起来,心里琢磨着当初将周继之领进门,的确是个好主意。且不说这单生意的事情,短短数月,光看外界津津乐道的,周继之的那些事迹,已经让林施与心里开怀。要说依附到他多少,周继之倒还真没有,与苏毅大相径庭,给他铺好了路,却不知道如何去走。

半晌,见周继之不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林施与才又旋转着大拇指上的碧绿扳指缓缓道。

事情办好以后你拿3成,再亲的人这钱财还是分清得好,付出,就得有回报。

语毕,终于听得周继之答了句说的是。

见事情已谈妥,林施与欲挥手要周继之离开,哪知对方却还有话要说。周继之一手弹了弹火炉子燃烧着散落在身上的一些灰,站起来,同眼角已经能看出皱纹的中年男人对视。

这话说得对,身家利益总是要摆在前头。

所谓功高盖主,那么相对的回报也该更大才对吧,坐收其大成这种美差,现今世上哪里还找得到?

听完这两句话,原本林施与要阖上的眼帘很迅速的掀开来,眼光由刚才的赞赏有加变为审视,似乎想窥穿对方的想法。从林施与的眼睛里看见了询问,周继之依旧是淡淡然的模样,甚至扬唇一笑。一字一句却清楚而简洁,铿锵有力。

你三,我七。

几乎是毫不思索的,林施与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看来我不只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如以前灵了。

根本不与他兜圈子,周继之轻轻耸肩,那您可以继续耳朵不灵,什么时候灵了,随时通知我。说完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复又倒转来加上一句。

如果时机也等人的话。当然,要是永远不想灵也知会一声,多的是人守着呢。

起初还同他周旋的林施与终于坐直了身,冷笑。

凭你现在的小有成就还想吞下这笔买卖,也不怕消化不良。

周继之不否认,也不多说,只是漠然反问,却自成一股气势。

是么?

他太过稳沉的姿态让林施与心下一沉,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突地跳了跳。良久,林施与抬手,指着前方男子的身形缓缓说话,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前阵子东边异动,是你搞的鬼。

这下换周继之冷笑一声,什么也没回答地转身离开,背后依然有人在说话。

你和荆立联手撒烟雾弹声东击西,好扯开我注意力让我砸下重金却捞不到好,你们坐收渔翁之利再联手吞下这单子。

周继之依然自顾自地走,头也不回。

看见他慢吞行走的背影,林施与终于开始有些愤怒,手边的茶杯发出巨大的声响碎裂在地面。

我早就料到你可能变成一只白眼儿狼,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这初生毛驴底子没踩稳,就敢在我面前兴风作浪,看我怎么折断你的腿!

吼完这一句,男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林施与的视线。

回到家,周继之一进门便见林未然坐在客厅的繁纹木沙发上,蜷着腿,似乎在看什么。他将手里的一方小盒子递到佣人吴娘手里,还没有走过去,林未然已经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便发现了他。周家只有吴娘这一个佣人,一是人多口杂,加上周继之原本就一个人,只顾衣食,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吴娘对林未然还算比较有好感,虽在外面听她是脾气很古怪,但在她面前倒客客气气的。凶险社会,谁不需要带千万个面具呢,面对亲近的人是什么面孔,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吧。看了眼周继之递过来的盒子,吴娘转头朝着林未然的方向咧嘴一笑,咬字带点地方口音。

小姐,先生买了核桃酥,你喜欢的椒盐口味。

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但林未然听见那句话却突地红了脸。她想起上次来这里找周继之,路上碰见挑着担子卖核桃酥的,便带了些,给吴娘时交代的是留给先生当点心。后来周继之回来坐在复式沙发上看报,林未然无聊,加上来的时候出于矜持不想麻烦,便对吴娘道吃过晚饭来的,哪料肚子却开始饿起来。

当时的林未然,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往桌台上的食袋去,最终垂涎不已,便起身上前,轻手轻脚地将食袋里的核桃酥解决得所剩无几。中途忽听得头顶上方似乎有人问了一句好吃么。林未然背对来人,难得小女生的摇了摇头,扁了扁嘴。

一般,不是椒盐味。

吴娘恰好撞见那一幕,忍住笑没有出来插话,默默退了下去。因为林未然没来得及回头,所以没有发现男子眼底有类似温柔的光一闪而过,但是吴娘却细心的发现了,周继之那微扬的唇角,眼眸轻阖又睁开。

许多年后,当命运翻覆转折,名利和硝烟散尽,那个人的温柔,却是再也遍寻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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